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难怪这儿子不愿意到官府子承父业,原来是有这么一笔丰厚利润在后面等着!一年三百石,这样的利润足够他亲爹在炼铁厂做多久的苦工?!或者反过来想一想,他亲爹要在冶铁的官僚系统里向上爬多久,才能爬到三百石的位置?
三百石,三百石,宛城长吏的俸禄也不过只有三百石而已!
无怪乎太子赏官,此人脸上一点真诚的喜色都没有;以他们家的这个收入,是真可以挺直胸膛,说一句“区区县尉”的吧?!
毫无疑问,这就是冶铁厂系统中天大的漏洞;随便一个东食西宿的铁匠,趁着东风扶摇直上,居然就能一跃跳过官僚体系里重重的等级制度,臻至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难怪他们问起铁管由来的时候,在场的本地人都多有尴尬之色!
老登揉了揉额头,感觉整个思路都有些混乱。不过,即使面对混乱,也绝不妨碍他果断甩锅,将责任迅速归咎于第三方:
“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局面,冶铁厂就没有想办法整治整治?”
确实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局面。从冶铁厂到铁匠再到外面的所谓“熟人”,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道他们这一套操作根本是在法律的边缘大鹏展翅,纯粹是依靠着彼此间一点微薄的默契在谨慎维持,见不得半点光。而老登也很清楚,这种战战兢兢的脆弱局面根本不能长久,只要稍有不慎,多半会在宛城搞出大事。
“那么陛下以为,应该如何整治呢?”
“当然——”
当然什么?老登忽然不说话了。
“如果按照规矩来,无非两条路。”穆祺自顾自道:“第一是关闭所有私人作坊,严令禁止冶铁厂的一切工匠与外人勾连;没有了私人作坊,没有了外部需求,那什么私下外包,什么薪资倒挂,什么见不得光的零零碎碎,自然也就一扫而光,再也不见半点踪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
标本兼治,一劳永逸——同样的,刚刚有一点影子的产业技术扩张也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的被斩草除根,再也不可能复苏了。
“第二条路,则是想办法把私人作坊化为己用。”穆祺道:“私下外包违背汉律,那就化私为公,将作坊统统公有化,作坊的老板和工人全部纳入官僚体系,授予官职、赏赐俸禄,这样一来,之后的合作就不存在任何法律风险了。”
——这样一来,朝廷的官僚系统少说也要膨胀个数十倍;财政支出左脚踩右脚螺旋上天,大概用不了两年就可以将国库彻底耗干,一切收入全部拉爆;再说了,在公元前大汉朝搞消灭市场消灭私有产业一步跃进到计划经济……那恐怕普天之下一切的经济学家,都得给汉武帝站起来行个礼呀!
多好,多无私的大体老师啊!太让人感动了!
老登的脸色变绿了。
如此沉默片刻,老登终于冷冷开口,语气却略微有些飘渺:
“在面对重大问题时,聪明的人常常会提供三个选项,其中两个实际上完全一样,第三个则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无论怎么选择,结果其实都是一样……说吧,你想要的那个选择是什么!”
穆祺略微有些惊讶:
“陛下的进步真是极大……好吧我也不兜圈子了。事到如今,陛下自己以为,在这样的新形势下,过往的系统还能够维持么?”
老登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实在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到现在为止汉律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与现实状况相调和了;如今事情尚在萌芽,或许还可以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糊弄过去;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旦事实逐步发展壮大,矛盾必定日渐尖锐;如果到了不可缓和的时候,那要么是新生产物被全面扼杀,要么就是旧有体系完全崩盘——而这种尖锐的冲突,从来都有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新的生产力总会与旧的生产关系产生矛盾。”穆祺淡淡道:“事物的发展大致如此。”
不管怎么敷衍,僵化死板、搞父死子继、全程包办,上下等级森严的汉律,就是没有办法和旺盛发展的新产业相适应。说难听点,作坊老板敢给手下开三百石的薪水,他自己又能赚多少?现在南阳的冶铁业不过方兴未艾,一个大作坊的老板就可以赚到这么多;要是将来技术进步市场进一步扩张,那他们所获取的物质享受,恐怕就算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在等级刻板的汉律体制下,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工匠的身份而凌驾于王公贵族之上,这是可以接受、可以允许的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满朝文武都要躁动不安,上书要求“重农抑商”,对着作坊重拳出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