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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皇帝改造指南(381)

作者:三傻二疯 阅读记录

果然,不学无术的方士踌躇了,他茫然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嗫嚅着开口;而董博士期望地注视着此人,胸中千百万反驳的言辞已经在舌尖萦绕,随时预备喷涌而出——

然后,他听到穆氏说:

“我不知道。”

??

董仲舒神色僵硬,语气已经开始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穆祺重复了一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大道。”

天地间的大道是什么?或者说,宇宙间的本质规律是什么?这个问题你问谁谁麻爪,问谁谁懵逼;尤其是研究范式和研究工具空前深化之后,恐怕是最顶尖的科学家,也不敢在这种问题上妄置一辞。毕竟,一百年前的科学大厦还只是笼罩着几朵小小的乌云,一百年后的科学大厦则基本是伸手不见五指;随便谈论“本质规律”的,已经可以直接划入民科范围了。

可惜,董仲舒显然不明白两千后科学界的痛苦与挣扎,他只能木然——木然地说:

“你怎么能说不知道呢?”

你这和直接投降有什么区别?你这样直接投降,毫不抵抗,真的很消耗大家的热情诶!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穆祺不动声色:“对于不懂的事情,当然只有承认自己不知道,这不是孔老夫子的教诲吗?”

董仲舒一下子就噎住了。

显然,虽说儒生们刚刚百般掩饰,巧言敷衍,但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大儒刚刚拼命转进、死不认账的打滚做派;说实话,在平常的辨经中,这一点手段其实不算什么;因为大家彼此彼此,能到御前辩论的各派高手基本口齿伶俐,转进打滚是常有战术,谁也没有脸面说谁;但现在穆某人略无遮掩,一下子将大家心照不宣的老底一齐掀翻,反而搞得人不知所措,刹那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虽然只是随意引用孔子一句原话,却比千万句话术的杀伤力加起来还要大。所以董仲舒只能愣愣不语,木然听着穆祺说完了后半句话:

“所以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儒生就不能承认这一点呢?”

为什么儒生就不能坦白地承认,他们真的不懂什么天道呢?

说实话,相较于以往学派辩论的刀光剑影、凶险莫名,这一次辩论简直可以称得上文质彬彬,体面而又妥帖;从辩论开头直至现在,都没有人搞人身攻击,没有人搞含沙射影,甚至没有人搞腹诽心谤、以文字罪人那一套——所谓“夷三族”云云,从来只是皇帝自顾自的口嗨;作为儒生真正的对家,方士反而极为克制,没有借助权力做过任何人身威胁。从头到尾,真正困住儒生的陷阱,都绝不是什么皇权重压,而恰是自己的妄念。

他们太想证明自己“深谙大道”了,他们太想证明儒学的“完美无缺”了;于是处处皆备而处处皆寡,被方士抓住一个点长驱直入,整场论战瞬间落于下风——反过来讲,如果儒生一开始就能坦率承认自己所知的局限,将辨经范围局限在自己最擅长的经学历史乃至伦理学领域,那纵使方士有千万般话术,又何所用之?

作茧自缚,作茧自缚,太过贪多贪足,反倒失去了一切回旋的余地,最终沦落到这样尴尬的局面。

所以说,要害还是在那个问题——为什么儒生就不能承认自己真的不懂呢?

董仲舒嘴唇阖动,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儒学到底有没有无知的疏漏?

事实上,在儒家真正开创的年代,这个致命的问题恰恰不是问题。

孔子向老子请教过周礼,说明即使在老夫子最擅长的礼制领域,他的所知也不如李耳;论语中多次记载过隐士对孔子的讥讽,说明即使在道德伦理之上,老夫子也不是毫无瑕疵。圣人圣则圣矣,却绝非“完人”,否则传世记录中孔子所有的彷徨、嗟叹、恐惧,又是为的什么?

可是,到儒学大兴,几近横扫天下的现在,过往的逻辑却全然变了。汉儒们无视了一切有瑕疵的记载(或者说,他们干脆将瑕疵直接涂抹为圣人的伟大谦虚),强行将孔子往半人神那个方向塑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懂,是完满的、全能的、掌握了天地一切大道的“至圣”;天下一切神魔妖灵,谒见孔圣,皆需俯首。

显然,孔老夫子已经作古了,圣不圣神不神对他本人没有一点影响。但对于后世儒生来说,只有孔圣人无所不知,作为传人的他们才可以无所不知;只有他们无所不知,才能高高举起孔圣的大旗,肆无忌惮的插手一切领域——孔子掌握了大道,那就等于熟读经论的我掌握了大道;我掌握了大道,那就可以高高在上,充分指导指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