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建议也很不错,是不是?”皇帝侧头对大将军道:“不妨试一试嘛,反正也不麻烦。朕看,可以让公孙弘和歇息歇息一个月,先让董博士管五十天的朝务,践行一下他的‘美政’,看五十天后会不会有什么日食,这也很好验证嘛。仲卿以为如何?”
大将军嘴角一抽,没有说话;皇帝则略不以为意,兀自悠然开口:
“当然,既做判别,自然要有个赌注……这样吧,如果五十日后真的没有日食,那么朕就拜董博士为丞相,封侯,其余弟子列九卿;以天人感应说为官学,不许邪说妄议——譬如说,这个穆姓方士非议圣学,到时候就应该直接斩首谢罪,以儆效尤。”
姓穆的方士嘴角也开始抽抽了,不过,他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能听天子继续发挥:
“当然,五十天后要是还有日食,那就有点不大对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直接夷灭三族,怎么样?”
董仲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32章
营帐中寂静一片, 没有一人出声。众人茫然不解,面面相觑,只敢以近乎畏惧的神色望向御座上的天子——说实话, 皇帝以这样调笑的口吻随随便便的说出这样近乎疯癫的话,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滑稽无理的玩笑;但身为随行侍奉的近臣, 对天子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却没有一个敢真把皇权的戏谑当纯粹的玩笑听——要知道, 当年皇帝预备收拾匈奴的暗示, 也是在这样近乎玩笑中泄漏出去, 风行上下的!
——所以说,这到底是嘴瓢了说的胡话呢;还是又一轮意味深长的暗示呢?
这样微妙而紧张的猜测持续了片刻,在场唯一有资格出面的大将军终于向前一步, 低声开口:
“陛下,丞相的职分何其重大, 择人自当慎重, 似乎不宜于一言而决,过于随便……”
没错, 就算卫将军出面缓和, 也只敢拿丞相的位置说事, 而不能为董博士与诸儒生的三族辩护什么——丞相的职权何等重大,怎么能用这种近乎于赌赛的滑稽借口来随便安排呢?皇帝自然应该百般谨慎。至于什么“诛三族”嘛……哎, 严格按照汉律, 要是董博士真的没法验证他的天人感应, 那就是百分百的欺君;以汉律之严酷,欺君的下场到底如何, 那还容得一丝妄想么?
“谈何一言而决?”皇帝不以为意:“如果董博士的学说真能印证,那就等于找到了一条修习天地大道的捷径。这样昭明天心、发扬至理的大功, 仅仅以一个丞相报答,恐怕还远不足以酬庸。”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但大将军无话可说,就连穆祺都连连点头——他倒不相信什么“昭明天心”(要不您老把大统一论的方程给咱们写写?),但要是董博士真能发功修改日食规律,那从古至今一切的天文学家数学家都该爬起来给他老人家磕大头,区区一个丞相又算什么?我看刘登家皇帝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坐一坐嘛!
人家都能发功改变日食了,你还和人家讨论什么君臣父子,那不是听着都好笑吗?
金口玉言,再三重复,连大将军都无可辩解;所以近臣们一片沉默,唯有望向屹立下方的儒生们——事已至此,只能看你们自己发挥了;总不能大家兴高采烈,预备吃瓜,最终却吃出一个灭三族的大瓜吧!
面对这样的瞪视,寻常儒生额头已经有冷汗渗出;但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虽然刚刚被一把偷袭,大为惊愕;但这片刻的迟疑之后,神色居然已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抖一抖衣袖,从容作答:
“陛下这样的举止,恐怕已经有了试探天心的意思。用心不诚,何以求道?虽有命,臣不敢与闻矣。”
皇帝皱了皱眉:
“足下不是再三宣扬,只要施行善政,就能感动天心么?朕让你做丞相,一心一意的推行你的理念,何谓之不诚?”
不让你推行理念你也不愿意,让你推行理念你也不愿意,你几个意思?
董仲舒不慌不忙,拱手折腰而对: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善恶之端,本发乎心。故圣人修身之初,以正心诚意为第一。”
大概是为了防备又被文盲突袭一手,所以董博士抛弃了以往引经据典、含蓄蕴藉的作风,尽量将话说得直白浅显,略无歧义,直白到连方士都能立刻听懂,绝没有余地敷衍打岔的地步;而毫无疑义的听懂之后,穆祺同样神色微变,忍不住看了董仲舒一眼:
这大儒反应可是真快呀!
——怎么样才能躲开一场纯粹客观的、完全没有办法做手脚的测试?答案是往自己的理论中加入大量的主观变量。施行美政会招致祥瑞,施行暴政会招致灾祸,这本来是截然分明,非常好判断真假的理论,但现在董博士紧急在线更新,却给它添上了一个完全不可验证的补丁——“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