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么有意思的进展呐!
总之,侍中唯唯诺诺的领命去了。而皇帝陛下惬意的从软榻上坐起,懒洋洋勾一勾手指,示意旁人将策论捧上来;他扫一眼这篇引起了巨大纷争的文字,悠然开口:
“你的法子确实很好。”
穆祺谦逊道:“陛下错赞。”
“这是实话。”
毫无疑问,儒生之所以策论写到一半大搞内斗,不是因为胆气十足,浑然无畏;恰恰是因为他们心里发虚,底气动摇——在漫长的思索、回忆、现场查询资料之后,或许儒生们自己也已经发现了端倪:在古圣先贤的原典中,根本没有对大道下什么严谨、可靠、可供引用的定义;换言之,这个“何为道”的问题,恐怕完全无法在儒学的框架里回答——儒学,儒学很可能是有缺陷的!
——可是,这个结论能下吗?这个缺陷能承认吗?这口锅他们扛得起吗?
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承认;他们只能归咎为是自己才疏学浅而非儒学天生不足,同时绞尽脑汁,拼命想编出个大道来——但这玩意儿是那么好编的吗?往小了说等于你要整一堆逻辑自洽体系完整合理性过得去的设定,往大了说你甚至要搞一套能容纳整个儒家理论的体系出来。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儒生来说,这难度都实在超模了好不好?
难度越大越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就越痛苦,满怀痛苦的憋出几句狗屁不通的文字,再转头去看看别人编的文字——啊,这天下怎么会有比我还狗屁不通的异端!
显而易见,考场上撕x撕得这么厉害,恰恰说明儒生之间完全没有共识,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达成任何合作。而能将儒生内部的分裂、冲突、矛盾引爆出来,皇帝此次发动辨经的目的,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所以,天子得意洋洋的露出了真切的微笑——自从意识到儒生的威胁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出这样真诚的愉快。但穆祺并没有笑,相反,他翻了翻桌上的策问,还叹了口气。
“陛下不应该嘲笑他们。”他道:“这些文章,恐怕已经是这一回策问中的佼佼者了。”
“什么意思?”
“这些人至少还敢直接的回答问题,而非巧为敷衍。”穆祺道:“这已经很难得了。”
是的,无论是试图剽窃老庄(天下文章一大抄,怎么不是抄?),还是直接质疑问题本身,都说明作者还是在面对问题、思考问题,只不过被时代和本身的素养局限,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已。
但无论如何,试图绞尽脑汁解决问题,已经展现了莫大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和决心,显然是超越常俗,迥非俗儒可及。
换句话说,你别看这几片文章不咋地,要是换几片文章细看,那只怕还要更不咋地呢!
在磨磨蹭蹭拖了两个多时辰之后,这场风波不断的策问才勉强收了个尾。外出策马巡视的天子闻听消息,立刻让人将文章全部送到营中,并且不顾巡猎的疲惫,迅速率人折返,仔细检查策问。
显然,这绝不是什么勤政,而是预备看乐子的恶劣爱好。而呈上来的文章也没有辜负天子的期盼,确实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一一品读下来,非常之让人快乐。
总的来说,除去不少信心崩溃只能胡说八道的纯粹垃圾之外,剩下可堪细读的文章大致分为两类;其中一类取向非常狡猾,他们倒也意识到了儒家理论中缺失有关世界观的基础设定,但作出的选择却是机械降神——直接搞神创论;大道是什么?大道是由神灵创造的,皇帝要有什么问题,那就直接问神灵去吧!喔对了,问神是方士的特长不是儒生的特长,下一次就不要再拿这个问题搅扰我们了哈!
这个思路极为滑头,但不可不谓之聪明;横竖天子本来也笃信鬼神,用这招确实效用显著,足可蒙混过关。但很可惜的是,神创论好用是好用,但总得有一个可靠的、统一的、逻辑自洽的神话体系;而众所周知,现在大汉的神话体系嘛,还稍微有点那么,呃——薄弱。
用薄弱混乱的神话体系搞出来的神创论,效果当然同样混乱,于是儒生们洋洋洒洒推论出的神创论文章,大谈特谈的是以下观点:
大道是由盘古创造出来的;
大道是由伏羲女娲创造出来的;
大道是由东皇太一创造出来的;(这多半还是个楚地余孽,真是奇妙)
……
皇帝一扫而过,拎起朱笔,在这些盘古伏羲女娲太一的名字上全部打圈,然后大大画了一把x
“把这些策论交回去。”他吩咐道:“把写这些玩意儿的儒生关到一间屋子里,让他们自己辩论清楚——创造大道的,究竟是盘古伏羲,还是女娲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