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要是真让现在的这群人下场执行清理土地的法令,那与放了一群饿狼出来,可能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孙弘摇一摇头,狠下了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柔软心肠;他拍一拍手,示意身后的小吏将历年登记的土地文书全部搬进来,随后看了一眼站立在侧的霍将军,语气和蔼:
“既然已经宣旨,接下来就要忙着划定土地了。这些都是琐事,天使是否还要细看呢?”
在派出霍侍中后的第三日,皇帝与军中接见了长安城敬谒的官吏。
即使出巡在外,天家办事的制度仍然不容稍有更改;每过十日,长安城中都会派出一位二千石的高官到御前问安,汇报朝廷动向,恭请圣上指示;当然,在大局未定之前,皇帝绝不会对朝廷稍假辞色,所以每次拜见,都只是得到一个“朕躬平安”的回复,便草草打发,不见下文。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皇帝大张旗鼓,盛设仪仗,在中军营帐中召见了报信的大臣,先是殷殷询问了京中的局势,再从容不迫的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朕这几日与大将军议论了几次劣币案的首尾,颇有所得。”
闻听此言,垂手站立的大臣浑身一抖,赶紧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圣上的训示,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关键的细节,误了卿卿性命。而跪坐……跪坐在上策的大将军卫青则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是的,如果要咬文嚼字判断,他的确也曾与皇帝“议论”过,但“议论”的模式嘛,大概就是皇帝喋喋不休,连篇累牍,反复向他抱怨劣币案中的罪犯有多么可恶、多么讨厌,多么该杀——而大将军恭敬聆听,在恰当的时候点一点头,当好这个捧哏而已。这种议论出来的“所得”,似乎……
“虽然案情恶劣,罪大恶极,但朕思之再三,以为大将军所言不差,即使这样的大案,处置仍然要有等次,不能不分轻重,一律杀头;毕竟人头割了,还是长不起来。”
大将军:…………
显然,这又是一个“我哪里说过”的故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乎真相了。在历经了数十日的惊恐狂乱与震悚之后。骤然听到这样隐约带着缓和的语气,大臣全身上下都是一震。他根本顾不得被造谣的当事人的感受,迅速匍匐了下来,恭敬聆听圣上的训示。
圣上训示道:
“一个案子,有主使,有胁从;主使当然十恶不赦,胁从却可能是情非得已。譬如铸造□□的流程中,很多小吏也是麻痹大意,或者畏惧上级,才不能不敷衍塞责;上下一气,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些小吏可恶当然也可恶,但要是一个个全都抄家灭族,未免也太伤和气,还是要另外想一想妥善的办法。”
皇帝会害怕伤和气?这话说给泰山府里的死鬼,连死鬼都不会信,但在场当然没有人敢否认至尊的话,于是大家默然不语,听着皇帝做了最后的判断:
“……所以朕想,要是涉案者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那也不是不可以抬一抬手。从宽免去死罪,让他们去工坊中做做苦力,办点实事,也算为国家尽一份心力,稍稍赎一赎罪过吧。”
第114章
从后续的结果来看, 皇帝陛下的宽仁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以后的重大政治判断;当月十五日,他公开向长安城问安的使节释放缓和的信号, 表示自己接纳了大将军的谏言(大将军:?),同意对底层的官吏高抬贵手, 以苦役代替杀戮的刑罚;十六日, 他又召见了千里奔赴而来的张汤, 同样宽宏大量的表示, 这一次虽然要以儆效尤, 但总归也用不着杀那么多:
“朕想,这一次处罚的力度还是要控制。”圣上很和蔼的说:“总的来说,杀的人不易过多, 控制在两三千也就可以了。”
帐中并无一个人出声,只有——只有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晃了一晃, 将一边的水盏打翻在地, 哐啷就是一声巨响。
皇帝回头瞥了这冒失鬼一眼,神色微诧异;显然, 圣上是发自内心的觉得, 只杀两三千五六千已经是十足十的“宽仁”、“慈悲”, 非常之有自控力的表现,所以根本搞不懂这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失态——再说了, 如今这所谓的“宽仁”, 不也是你这小子会同了老登联袂登场, 反复陈情,千般游说, 才从朕口中套出来的条件么?你自己又惊骇什么呢?
皇帝索性不再理他,转过头去注视张汤。御史大夫张汤依旧毕恭毕敬、匍匐在地, 没有一点其余的神色——或者说,在□□案爆发,他被迫押注上整个家族的政治性命来自生理性命之后,他就实在没有精力做出其他的表情了。张汤只是低沉的、漠然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