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皇帝陛下在成都城东游西逛问了一圈, 即没有找到敲诈, 也没有找到勒索;那这么一来, 问题自然就浮现了——他们先前在长安城中遇到的敲诈和勒索又算什么呢?
要知道,西蜀的政权还是一个安顿不过十余年的残缺集团, 制度草创人心不稳,在外还有强敌压顶;在这样艰困苦难的的前提下, 人家都能把政治秩序搞得这么好这么妥当,那定鼎七十余年的大汉治下,那原本并不怎么显眼的小小缺点,就突然间变得凌厉刺眼,难以忍耐了。
要是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烂,那可能刘先生也不觉得什么;但现在骤然跳出来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他肯定要大受刺激,并为之破防了。
当然,刘先生一向不会把时间内耗在自我折磨上;一旦心理防线被突破,那他的愤怒会立刻四处爆发,随机炸死一个不长眼的缺德货色。
“上一次雷霆震怒,葬送了一个京兆尹、一个内史令,这一次被刺激破防,又要葬送哪一位高官?”即使对着卫霍,穆祺也绝不留情面:“当然,葬送了高官能换来秩序改善,那也算物有所值,并不亏本。但以现在的局面,到底要填进去几个高官,才能让陛下满意?”
卫青稍稍有点尴尬,不觉移开了目光。作为相随几十年的大臣,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皇帝的作风了。长久以来老登的管理思路如出一辙,从来是不换思想就换人,用人选人固然不拘一格,杀人罢人同样也是毫无顾忌;而如此凌厉粗暴的作风,屠官如泥沙的思路,也必定会筛选出最精明、最敏锐、最有才干——同样也是最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物;这些人一定可以完成皇帝期许的目标,但至于完成目标的代价如何,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在卫青的记忆里,上一世皇帝也曾为长安城的治安动怒,为了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反复问责京兆尹;只要问题稍一拖延,立刻是铁棒横扫,大力换人,最后换来换去,换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酷吏王温舒头上。
实际上,与长安官吏敲诈勒索的问题一样,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情也是京师不大不小的顽疾,牵涉到权贵干政外戚跋扈游侠为恶,里里外外一通乱麻,绝不是轻易可以料理;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该精心慢慢料理,才能在秩序上稍稍见成效;不过酷吏却自有酷吏独特的法门,王温舒上任不到半月,立刻就派人将恶少年统统拘捕,驱赶入郊外的山洞中封死洞门,绝不放一个走脱;等到一个月后里面的人全部饿死,他才下令打开洞门,用木板车将尸体逐一运出,当街排列,公开展览——时值盛夏,尸臭熏天,遍于四野,京城内外为之战栗;治安立竿见影,立刻就到了路不拾遗的境地。而代价嘛,代价就是四郊的农民吓得魂飞魄散,好几个月不敢进城做买卖,搞得长安城蔬果断绝,好多人便秘得拉不出屎来。
上一次是治安崩坏,叫皇帝不满,最后献祭了上百个恶少年了事;如今吏治腐化更叫皇帝破防,那重压之下,又要多少人头才能解决问题?
真要是割人头能解决问题也就罢了,反正皇帝从来不在乎人头。问题是卫青隐约感受到,就算把人头像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割下来,就算在长安杀得尸横遍野血入沟中,把基层官吏彻底清洗一遍,可能也没办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要是皇帝再次穿越驾临成都,搞不好还会再破防一次。
所以…………
“那位诸葛丞相。”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治政理事的水准,当真如此高明么?”
“如果以史书的评价而论,大概是管、乐之才,兼而有之。”穆祺脱口而出:“如果以实际效果而论,那就是以西川一州之地而力敌曹魏九州,还能在国内维持一个清明而稳定的政治秩序,所谓遗惠在民,千年不忘……不过,才能实绩,其实还在其次,治理这样如履薄冰的小国弱邦,执守的第一要义,还是在于德行。”
所谓德重于才,所谓操守大于能力,这样迂腐而又古板的言论,听起来不像是出自穆氏这种神经病之口,倒像是某个道学先生的宣教。但实际上穆氏很少在诸葛丞相的事情上发神经,他郑重其事说出这一句话,是真正有感而发,思索了很久之后才下的定论——到了某个层级上,德行、操守,或者说政治理念,还真就比能力更加重要。
当然,这不是说才能就不要紧。政治是分配利益的交易,精妙的分配技术与灵活的处理手腕可以极大程度减少交易成本,更好更方便的实现自己的目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才华都是非常好的工具——譬如张汤、譬如公孙弘,皇帝用他们用得得心应手,这就是才能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