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捡来的权力,而不是自己挣来的地位——东汉先天不足,本来就有豪强坐大的风险,自孝明皇帝四十七岁崩逝之后,后续的君主再没有一个能越过四十的门槛;幼帝即位大宗绝祀,皇位上七八十年都坐不上一个成年人。君主失位权威沦丧,豪强的力量随之坐大。无需谋算、无需拉扯、无需算计,只要坐在家里等着皇帝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蹬腿,空缺的权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样白捡的地位,哪里还用得搞什么长久谋划、吉列豆蒸?
不过,这里强调运气并不是替世家开脱责任。实际上,如果抛开封建道德观念,那种由运气得来,天幸天赐的权力,比血腥搏斗得到的权力,危害性和破坏性还要大得多。
斗出来的权力可能肮脏污秽,但至少胜利者必须懂得敬畏权力的规律,否则全家都要上路;而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嘛……既然是凭运气躺着得到的,那就没有必要为了它多操一点心;所以世家侥幸登台之后,抽象操作仍然是毫无收敛,乃至愈演愈烈——在篡夺政权之前,他们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在篡夺政权之后,他们依然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根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恪尽一点职守。权力来得太轻松了,所以压根就没有为权力负责的意识。
比专制更可怕的是集体不负责,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种集体不负责,反而让魏晋南北朝的局势变得非常尴尬、非常难以料理,因为你跟本就找不到这堆烂摊子的负责人——谁来负总责呢?曹魏吗?可曹氏掌权不过三代,自己的位置就被撬走,委实背不动大锅;司马氏吗?就算司马氏要为西晋的败落负八成的责,可渡江之后晋帝的皇权很快旁落,继位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傀儡,属于和狗混一桌的待遇,要让他们肩负南北分裂的惨烈后果,似乎也实在有些亏心。
无人负责,无人承担,所以也就没有传统英雄故事中,杀死了魔王后大家都能幸福快乐过上新生活的美好结局——因为压根没有黑手,就没有魔王;而在这种局势下,向区区一个弘农杨氏动刀动枪,根本就于事无补,连泄愤的意义都没有。
虽然穆祺只解释了寥寥十几句,但皇帝依旧迅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冷冷一哼,心中未免有些悒悒。因为如果穆氏所言不差,那就意味着他最擅长的手段——提起刀子大杀特杀——已经近乎失效了;杀死阴谋首脑是很有用的震慑手段,但杀死一群多半依靠运气躺赢的角色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死了一批之后,无非是另一批侥天之幸的废物顺风上位,将弘农杨氏换为另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姓氏而已。
说白了,河内司马氏的先祖也不过就是项羽分封的殷王司马卬,败军之将,声名寂寂;但靠着后人能苟能忍,外加一点妙不可言的时运(谁知道曹魏皇帝蹬腿这么快?),都能顺风混上帝位,那普天之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说这不是一家一姓的问题,而是什么‘制度问题’。”老登漠然片刻,忽然又道:“‘制度问题’……你们觉得,这个制度真的有问题吗?”
卫青、霍去病:…………
这话真让人没法接了。先不说回答会不会冒犯皇帝。就算真要回话,那多半也是两难之境——如果承认制度有问题,那在这个制度下被提拔起来的长平侯与冠军侯算什么?如果承认制度没有问题,那难道魏晋南北朝的一切是顺天应人,无可避免?
逼迫臣子面对这样两难的问题,某种意义上算是君主失言。所以老登问了一句,也就不再多说了。他非常清楚穆祺的意思,知道如果是“制度问题”的话,那就意味着得做相当多复杂琐碎的工作,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而做这样细致琐碎的工作,又势必要他深入到整个东汉的进程中,观察历史的细节——非常的麻烦,非常的辛苦。
当然,穆祺的话不一定可信。毕竟刘先生自己也知道,政治上的事从来都是各执一词,就算穆氏不至于下作到公然撒谎,但只要在关键的消息上稍微做一点扭曲,也足以改变整个事件的走向。而要抵抗这样的扭曲,依旧需要一一查证,检验整套逻辑的可信程度——同样是非常的麻烦、非常的辛苦。
不过,他毕竟是皇帝,这样辛苦而麻烦的事情,似乎也不一定要麻烦到自己身上。所以刘先生顿了一顿,从袖中摸出两本书,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