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以陛下为代表的大汉列位先帝,在维护大一统上的努力并不算成功。”穆祺清清楚楚道:“正因为四百年来维持大一统的努力不算成功,所以才会有之后三百年的大分裂;一饮一啄,不过如此。”
“喔,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指责陛下什么。实际上,能在一世纪的生产力上维持一个由竹简和毛笔来承载的大一统帝国,本来就是个奇迹,伟大的奇迹,持续四百年的奇迹;不过,奇迹终究不能多次显现,像南北朝这样四分五裂,狼籍一地,可能才是此时生产力能够维持的极限——实际上,在这个时候,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基本崩裂成了碎片;所谓‘黑暗的三世纪’嘛……”
黑暗的三世纪,指罗马文明与中华文明的伟大帝国几乎是前后脚崩毁,理性的光辉渐次暗淡,昏蒙与黑暗再次笼罩了亚欧大陆;某种几乎有宿命意味的惨淡收场——不过,罗马帝国好歹是苦苦挣扎,力战无奈后才被蛮族摧毁;而西晋的崩坏方式嘛,似乎就……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第77章
不错, 在某种意义上讲,两汉四百年的大一统还真是个伟大的、很难再复制的奇迹。
或许是因为太史公的《史记》写得太出色了,明白晓畅、脍炙人口, 使得太多的人对西汉前中期的史实过于熟悉,乃至于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大汉是一个建立于两千多年前的国家, 在存续的绝大部分时候, 它的生产力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突变:依旧是竹简、依旧是毛笔、依旧是封闭的自然经济;中央的指令需要跋涉崇山峻岭才能传达至帝国的触角, 长安天子对庞大国土的控制仅仅依赖于几条驰道和驿站, 只要离开了这些关键的交通动脉, 那四面环顾,便都是不可穿透的迷雾。在这种前提下,能够承载大一统的物质基础无疑是薄弱的, 薄弱到任何时候分崩离析,其实都不算奇怪。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中央天高皇帝远, 地方池浅王八多;长安的诏书可能要辗转半年才能抵达东海与西南夷, 那边陲不可自抑的离心倾向, 岂不正是理所当然,难以阻遏?
所以, 相较于后面的碎裂一地, 真正的奇迹是汉帝国居然还真把这套玩意儿缝起来运行过, 还运行了四百年之久——某种意义上,这相当于用核显跑ai大模型, 哪个时候过热崩溃甚至自燃都不是奇事,奇特的是这玩意儿居然还真的稳定运行过;只能说机能这东西不仅看软件也要看硬件, 大汉历代皇帝的微操技术过于高超,居然还真把这台破烂发动机给开上路了,甚至还可以和匈奴来一波生死竞速、极限过弯,茫茫大漠比一比高低。
郡国并行、无为而治、推恩分宗,乃至盐铁官营、更张礼制;由汉高至汉宣,历代汉帝都在百般腾挪、拼命折腾;这当然不是因为老刘家喜欢折腾,而是硬件太烂了实在没有办法,必须要把软件优化到极致极致再极致,保证这套系统还能勉强跑下去;事实上,即使西汉后期为人诟病之汉成、汉哀,水平也可以称得上是四平八稳,中成之君,换个朝代绝对能混个美谥的那一类;但就是这样水准线以上的皇帝,都应付不来大汉朝这台拼凑起来的破烂老爷车,区区三十年就翻车了事。
和封建制度成熟时天下太平的后世王朝不同,大汉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想想汉成帝也不过是放纵了一波外戚,就在三十年里速通了亡国破家社稷丘墟的可怕结局;而后世摆宗一躺四十年,半身不遂的带明居然都还能硬挺着活下去;这样天差地别的容错率,真是让人感慨不禁。
当然,作为大汉朝秩序的第一缔造人,老登自己其实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哪怕在天汉威势最盛的时候,他都没敢妄想过什么千秋万代,只觉得“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也”,别在父子两代人手上砸锅,也就算对得起祖宗基业了;本质上,他也知道自己手上的国家机器是怎么一个摇摇欲坠的半成品。
不过,知道归知道,但对方公开地做这样的表示,那意义却又完全不同了。所以刘先生不得不再做一次确认:
“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穆祺很真诚的看着他:
“我当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真心感慨而已。”
老登几乎要呵呵出来了:“真心感慨?你对大汉还有这么深的感情么?”
真心为大汉感慨的孤胆忠臣会天天跳脸嘲讽他这个汉天子吗?真心为大汉感慨的孤胆忠臣会天天提巫蛊之祸吗?你是怎么有脸说得出来的这个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