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大汉体制的全面崩溃”,老登的嘴角迅猛抽了一抽:
“天下无不亡之国,难道每一回的体制崩溃,你都要再三观察不成?”
“喔,这倒不至于。”穆祺很坦诚:“否则我就该关心关心带秦末世了,是吧?王朝更迭是常事,曲折进步也不足为奇;但问题在于,大汉灭亡所造成的波折和损失实在是太大了——神州陆沉、社稷丘墟;中原腥膻,衣冠委地;三百年南北割据,几乎葬送了自始皇帝以来,刚刚现出曙光的大一统;要不是真有天降伟人在场收拾局面,可能国家从此一撕两半也说不定……这样惨痛悲哀的教训,当然不能随便放过;再说,大汉崩塌后天下沦落到如此局面,很多症结本来就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毛病,可能不少麻烦,还是陛下也在艰苦面对,甚至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永远不能回绝的价码,哪怕天子也是如此。所以,在听到这直击心弦的论述之后,皇帝——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同时露出了某种诡异的、难以忍耐的表情。
不过,再怎么难以忍耐,此刻也要克制。老登强作镇定,只道:
“难题?有什么难题,是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的?”
“想来也有很多吧。”穆祺淡淡道:“比如说,儒家经术世家做大后垄断仕途的后果;地方豪强把控经济命脉后把控上下、肆意分肥的结果。还有更重要的,是亲眼目睹一个大一统帝国彻底崩溃,体系坍塌至无可救药的结局……这也是很珍贵的体验。”
是的,虽然拿大汉的崩溃当作“体验”,委实有点刻薄;但这的确是珍贵之至的见识。秦末乱世当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大秦建立的秩序从来没有崩溃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高皇帝实在是太伟大,太了不起了,他平定天下重建秩序的手段之果断、之迅速,所谓雷厉风行七年而定,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感受到组织崩塌以后一切归于虚无混乱的恐怖。所以至东汉为止,恐怕大多数人对乱世都还抱有着一种天真的幻想,幻想着王朝末年不过是区区数年十数年的混乱,乱局中终究会有一个天命之主横空出世,提三尺斩蛇剑翦除宵小,还苍生一个崭新的辉煌盛世——整个幻想之中,除了十几年的战乱太过痛苦之外,其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浪漫”。
——可是,如果乱世中没有诞生这么一位天命之主呢?又或者说,这位天命之主创业未半,中道崩卒,他的伙伴亦鞠躬尽瘁,心血耗尽而亡呢?
那么,接下来就是蔓延动荡数百年,永无止休的五浊恶世,文明最大最恐怖的噩梦之一,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故事了。
某种意义上,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还要宝贵。高皇帝的伟大功业获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正因为这成功太过彻底,维系功业所付出的努力反而变得不可理解了。盛世的人往往带着轻佻的天真,将自己的幸运看得太轻易、太简单、太理所当然,乃至于根本不懂得珍惜——这是时代所缔造的毛病,就连皇帝陛下自己都不能免俗。
有鉴于此,亲眼见证一番另一种可能,当然可以提供意料不到的经验,而防微杜渐,似乎也可以渐渐揭示出某些危险的、难以预料的征兆。所以……
“如果万事俱备,有没有谁愿意陪我到门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看一看呢?”
穆祺道。
第75章
毫无疑问, 在场众人一致同意,都想跨过那一扇门,见识见识王朝崩塌的宏大景观——鉴于两位陛下的心情, 说什么“罕见盛景”似乎是太过分了,但你也不得不承认, 作为人均盛世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在场真没有任何一个切身体验过秩序崩塌的末世——哪怕描绘都描绘不出来;那种天生而成的好奇, 总也是压制不住的。
当然, 考虑到时间已经极为紧张(长安城的天子栽进方士的木门后再不露面, 恐怕紧随而来的侍卫高官们早就乱成了一团,局面近乎崩溃而不可控制),在三言两语敲定细节之后, 穆祺只带着在场的几人踏过了小门,从北邙山上远远望了东汉末年的洛阳一眼。
当然, 哪怕仅仅是用望远镜浮光一瞥, 仍然可以迅速发现出诡异的异样来。皇帝笨手笨脚将望远镜按在眼眶上,站在一处高耸的土丘四处眺望发回, 立刻发出了疑问:
“上林苑呢?这里怎么没有上林苑?”
“上林苑当然应该在长安——”
“朕不是说的关中上林苑!”皇帝打断了他:“就算改朝换代, 迁移都城, 天子御用的园林庭苑,又该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