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控制自由市场里货币的流通——这是现代社会亦梦想不到的奇迹。某种意义上讲,如果真有哪个幕后黑手厉害到能控制货币精准流入军队,那他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经济学家,自由市场的大手就是他的大手,自由市场的规律就是他的规律;从亚当斯密到凯恩斯到哈耶克,一切的后起之秀都只能匍匐在大手的阴影之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啊,愿他光辉照耀自由意志,愿他的大手行在地上,如同行在自由市场之上!
所以问题来了,幕后黑手要是真有这么厉害,他还念念不忘那一点权位做什么?
综上所诉,幕后黑手或许可能存在,但幕后黑手存在不太可能。老登幻想的什么“叛国篡军集团”——多半只是幻想。
当然,仅仅指出“不太可能”是不够的。就算穆祺的言论成立,那也只是“不太可能”,而非“绝不可能”,总有一点细小的概率,会指向那个可怕的可能;而众所周知,皇权又绝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冒一丁点的险;因此,穆祺还得补上一句:
“而且,就算陛下大开杀戒,恐怕用处也不会太大。”
老登终于挑起了眉:“为什么?”
“第一是前车之鉴。以《史记》的记载,陛下晚年挥霍太甚,国库空虚(老登嘴角一抽),为了从豪商显贵手上搜刮财富,曾经数次改革币制。但无论推出什么样的新钱币,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涌现出大量的劣质山寨货,即使强力禁止,也无济于事——在这一点上,陛下应该有印象。”
显然,刘某对此非常有印象,有印象到脸都拉长了。
不过,他仍然冷冷强调:“……无论如何,最后我还是管住了。”
“是的,陛下发行了上林五铢钱后,盗铸的风气确实为之一缓。”穆祺道:“不过,这多半是因为大多数铜矿都控制在了朝廷手里,地方豪强没那个资本铸劣币了而已。而现在——现在嘛,同样的经验却不好照搬;毕竟情况可能大有不同。”
穆祺又从兜里摸出了一枚铜钱,一枚磨损明显、略有锈迹的半两钱。
“这是孝文皇帝时铸造的半两铜钱。”穆祺道:“我这里也有找零的业务,所以收上来的铜钱有新有旧,包括了各个年代的产物;我顺手抽了几个做测试,发现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时铸造的钱币,基本都没有往铜里掺铁的情况。”
刘先生脸色有些难看了:“你想说什么?”
作为乾纲独断的皇帝,刘某人非常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引述他们老刘家的列祖列宗——喔,这并不是说他对亲爹亲爷爷有什么意见;关键是,在大汉这个以孝治天下的气氛里,反复引述先帝的事迹,等于暗戳戳讽刺现任皇帝;制造——制造一种今不如故、一代不如一代的暗示。
孝文孝景时没有人往铜里掺铁,现在却冒出这么多;你是想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上的统治一团稀烂啰?
“请不必误会。”穆祺道:“我并不是赞美先帝的防伪措施。实际上,在孝文皇帝时,伪劣货币的问题依旧非常严重,只不过盗铸者往往采用的是另外的方式而已。”
他翻动半两钱,向老登展示钱币坑坑洼洼、尖刺凸起的边缘。这同样是中国货币史上大名鼎鼎的盗铸方式,“剪边”——将官方铜钱的边缘剪掉一部分,刮下铜屑私自保留;积攒到了一定数量,再将铜屑铸造为新的铜钱;等同于无中生有,以“钱”生“钱”。历代皇帝都曾大力打击这种缺德冒烟的举止,但到了最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文、景时期的盗铸,基本都是剪边钱、磨边钱,很少有人在钱的原料上直接动手脚。”穆祺从容解释:“到了陛下手上,剪边钱和磨边钱的数量倒是大幅减少了,但往铜钱中掺杂质的伪造手段却又蔚然成风……这个转变,真是相当之有趣。”
刘先生板着脸:“你不妨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
穆祺微微而笑:“其实很简单。我认为,恰恰是陛下登基以后冶铁技术的巨大进步,才使新的伪造手段不断涌现,制造出了现在的局面。”
为什么文、景时没有人往铜钱里掺铁,现在却有很多?如果换做朝廷博学鸿儒,大概会引经据典,痛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风俗浇漓,请求皇帝以德化民,收拾人心;但对于无聊刻板的技术人员来说,这个原因却很简单,简单到无趣——文帝景帝时冶铁技术还不发达,铁的价格不比铜便宜多少,掺进去也无利可图;而武帝以后,高炉冶铁狂猛发展,铁器价格迅速下降,自然就有人会利用这潜在的套利空间,开始大搞产业升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