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马上回话。笼罩在御榻上的纱幔随风起伏,寂寂然毫无声响。只有——只有站在最前面的长平侯耳聪目明,隐约听到了一声……一声轻哼?
不过,这种错觉一样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站在上首的中常侍向前一步,再明白不过的向大将军比了一个手势。
遵照皇帝的暗示,大将军借口有要紧公务,抽身离开了这无聊重复的朝会,带人到树丛中找到了正在快快活活的给方士做苦力的亲外甥。出于某种古怪离奇的预感,在找到亲外甥之后,长平侯再三叮咛,让他面圣时要保持最大限度的小心,不要乱说,不要乱动,不要做任何容易引起误会的事情。
霍侍中一一应允,但也颇为好奇:
“陛下心情不好吗?”
要不为什么要这样小心谨慎呢?能让长平侯都特意提醒一句,这异样恐怕非比寻常吧?
长平侯踌躇了片刻。出于某种特殊的天赋,他的确生出了一点古怪的直觉;但迄今为止,这点直觉并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明,所以……
“圣心不可妄测。”他含糊道:“你见过就知道了。”
第46章
圣心的确不可妄测。半个时辰后, 这场冗长啰嗦且毫无价值的朝会终于结束;叭叭废话半日的大臣们逐次行礼告退,回各处衙门喝水润喉咙,听了半日废话的皇帝则精神不减, 终于让身侧的宦官将舅甥两人唤入了行宫旁的凉台,亲自召见阔别已有数日的霍侍中。
为了避免挫伤千古一见的将才, 陛下与方士早有默契, 无论在私下里有多少的龃龉冲突, 都不会在表面上牵涉到懵懂无知的心爱亲信。所以在远远望见霍去病之后, 闲散踱步的陛下露出了习惯的笑容;他招一招手让霍侍中上前, 随意问了几句,表情愈发和煦了——因为遵循舅舅的吩咐,当皇帝佯装无意的问道他在方士处学习的进度时, 霍去病都表现得很谨慎、很保守,而以天子的角度看来, 这无疑就表示了霍侍中对方士那一套并不感冒, 先前所有敷衍不过虚与委蛇,而真正的心还是向着自己的。
——这不就很好吗?这不是很妥当么?看来他真是被穆姓方士的虚张声势糊住了, 先前种种的猜忌、怀疑、阴阳, 不过只是自己吓自己而已。他还是要对心腹的忠诚更有信心, 而非相信一群外人的挑唆。
朕躬,有德啊!
仔细听完汇报, 皇帝的笑容扩大了:
“去病……”
然后这和煦温和的表情忽的完全消失了——陛下视线下移, 忽然望见了霍侍中腰间插着的一本小册子——红色封皮、淋漓墨迹, 一看就是熟悉到让人痛恨厌恶的风格——
他的脸抽搐了几下,迅速板了起来:“那是什么?”
霍去病:?
大起大落, 匪夷所思,霍侍中懵逼了片刻, 才摸出那本册子,双手呈上:
“回陛下的话,这是王先生主持编订的《赤脚医生手册》,如今正在上林苑中招募平民,人手一册,从头习练医术。臣在其中有一点差事要办,所以也分到了一本《手册》。”
说到此处,仿佛是觉得陛下这样的不快实在古怪,又或许是要为天才的著作做一点辩护,霍去病到底是违背了舅舅的教诲。忍不住说了一句:
“臣昧死进言,这本册子确实……确实很好。”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那本小册子。“王某人”要在上林苑里招揽生员、学习医术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甚至还心照不宣的给过默许——这对朝廷的统治到底很有好处,不能因为个人好恶而随意阻挠;不过,即使对朝廷的统治很有好处,也不妨碍皇帝陛下发自内心的厌恶这个举动;毕竟,一般来说,下面的大臣在一心为国办事的时候,是不会拿出一副爹味嘴脸,对皇帝高谈阔论“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不识抬举”的。
爱屋及乌,恨屋亦能及乌;出于对爹味嘴脸的反感,更是出于对自家心腹贸然赞美他人的不快,皇帝板着脸翻开了这本小册子,准备从上面找出一点缺陷出来大肆批判,好好杀一杀那个死鬼的威风,也算是破除破除霍侍中对王某人的泡泡滤镜。
当然,他肯定看不懂那些医术和草药学简介;但这也没有关系,为了向学员阐述基础医疗普及的重大意义,小册子前附带了一篇转译过后的序言,谈论的都是国家层面的大政方针;而关于国家层面的大政方针,当然没有人比皇帝陛下更懂,所以他只要仔细查看,必定能从语句中找出纰漏——
至尊翻动了一页,然后又翻动了一页,最后再翻动了一页。
在如此翻动了几页后,至尊的脸色略微有了变化。他将书册瞪了片刻,还是只能不情不愿的承认某个显豁的、直白的、不容否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