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人根本不能想象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事物。对于皇帝来说,现在他屁股下乘坐的大巴车固然玄奇奥妙,但正因为太玄奇太奥秘太超乎常识,却反而没有实感。但“驰道”可就不同了——皇帝是组织人修建过驰道的,当然知道这玩意儿惊人的物力消耗,以及修建之后同样惊人的效果。别的不说,如果将八百多公里折算为他熟悉的单位,那基本等于从关中一路修驰道修到匈奴的焉支山,那个效用……
——怪不得那“邮政系统”能将触须伸到国土的每一个角落呢。
皇帝慢慢眨了眨眼。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眼见为实,见得越多明白的也就越多。比如现在皇帝望着蜿蜒扭曲,随山势蔓延至天际的平直道路,大概就有点明白书本上相当之抽象的“生产力”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他在幸福村很难体验到的感受。没错,幸福村的确处处都展现出了物质上的丰沛与充足,但仅仅只是小范围的丰衣足食,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文景之治民生殷富,在人地矛盾尚未极端恶化的时候,农耕文明的小日子其实还相当过得;武帝年轻时见识过关中沃野家给人足的场景,所以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现代世界”的丰饶充沛,不过是打造了更多、更大、更好的“关中沃野”罢了——非常了不起,非常高明,但也仅此而已了。
但现在亲眼目睹的千里驰道就不一样了。作为好大喜功同样折腾大规模奇观的君主,武帝可太清楚修一条宽阔大道的修耗了。漠北之战转运万里,粮食饲料输送到前线的损耗就高达三分之二。为了减少损耗支撑后勤,朝廷在云中及河西修建道路,仅仅劳役的开支就抽走了文景之治七十余年的积蓄,所谓“上下为之一空”——皇帝的内库被榨干了,朝廷的国库被榨干了,诸侯王被酌金案榨干了,豪商被酷吏榨干了——强悍的国家机器是真正当掉了所有人的底裤,才勉强支付起战争的开销。
所以孙武老祖宗说得不错,一个壮劳力在家耕作一年只要一石粮,但要调动他千里迢迢服劳役,那光吃喝的消耗就在十石粮以上。大汉的肥沃土地可以支撑上千万人男耕女织过舒服的小日子,但只要上面搞的动作稍微一大,那就只有抵押最后的底裤——至于什么上千里的宽阔“驰道”……唉,武帝在位时要是有这么疯,那他下地府后都只能和胡亥凑一桌。
所以,这大概就是“现代世界”的本质不同了。两千年前能丰衣足食,是仰仗着丰富自然资源、仰仗着风调雨顺、仰仗着数十年修养生息所勉强维持的一点虚无幻象,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灭;而两千年后的丰衣足食,则只是丰沛生产力外溢后的顺手为之——这个世界将百分之九十九的力量都消耗在奇观、武器或者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上了,但只需要剩余的百分之一,也可以轻易地满足衣食住行。
……他们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望到别人的毫不费力,这怎么又不算是一种巨大差距呢?
皇帝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隐约有些怅然若失。他其实也知道千年后必然是沧海桑田,但亲眼见证世事的变迁,仍有不可解释的迷惘。
这样的情绪萦绕心间,以至于皇帝都罕见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再对沿途的景色做什么评价。随侍身边的长平侯极为敏感,意识到情况后随之默然,绝不多言多语;坐在后面的冠军侯本来又是个寡言少泄的性子,所以一路上居然都安静如鸡,搞得穆祺很有些尴尬。
不过,在大巴车开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冠军侯低声发问了:
“穆先生,这种‘汽车’能够跑多久?”
“这是油电混动的。”穆祺道:“如果加满油充满电,一口气开个一天一夜,应该都不是问题。”
“油电混动?”
“就是用汽油和电力发动的。汽油是什么知道吧?还有车顶的那些板子——那是太阳能板,平时展开后借助阳光发电,也可以补充损耗。”
霍去病稍稍点头,显然是在默默回想他这几个月的常识课内容。等大概理解了穆祺的意思后,他转头环视四面,神色相当专注。
穆祺有些好奇:“将军在看什么?”
“我在看车窗。”霍去病道:“我想,如果将车身换成厚铁板,车窗再缩小一些,那么前面负责驾驶,后排就可以安置一些弓弩手四面放箭,那个效果……”
“——啊?”
十点四十五分,大巴车在农业基地外停了下来。三人鱼贯下车,被引入正门。
现在刚刚开学,到基地参观的学生数量很少,基地的客服很快就帮他们安排好了时间。但接待处检查过他们的预约,仍然有点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