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个‘邦’字。”
跪坐在侧的弟子迅速俯身,在摊开的白纸上记下了一个“邦”字。
欧阳生再辨认了片刻,终于只能摇了摇头。他顾不上擦拭汗珠,只是膝行着从火堆前退后,双手将木块捧给了下一个人——同是治《尚书》的五经博士夏侯氏。夏侯氏同样小心接过木片,膝行至火焰之前,开始继续烘烤这珍贵的物事,接力辨认隐匿于纹理中的笔迹。
——先前一个多时辰以来,这些年高德劭的大儒就是这样环绕着跪坐在火焰四面,一个接一个的辨认这片小小木块。而能让京中最顶级的大儒团聚一堂,不辞炎热也要辛苦辨识的,当然只有一样珍物。
《尚书》。
事情还要从方士那封高深莫测的信件说起。
在召集了京中巨手逐字推敲书信之后,几位段位最高的大佬渐渐感觉到了不对。
喔,这倒不是说他们反驳不了这封书信。实际上,无论对手的观点如何精深微妙,细细追究下去也总会有疏忽,还不至于到无力挣扎的境地;但令某几位巨佬最感觉古怪的是,这书信中引用的某些词句……这些词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又自成体系;如果详细追究其语言风格,似乎——似乎应该来自业已失传的那部分《尚书》?
这种判断是很难下的。自秦火之后,《尚书》散逸流落得实在太严重了,各门各派各窥一斑,门户之见牢不可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有资格跳出句读与版本的桎梏,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一揽全局”、“断定真伪”;而即使是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要担此纵览全局的重任,亦艰苦之至。
——这么说吧,为了验证书信是否真引用了失传之《尚书》,欧阳氏夏侯氏等已经数日数夜闭门不出,相互提示彼此勾连,将他们所知的、市面上能够流传的、所有版本的《尚书》都默写了一遍,根据句读和篇章的不同分类排列、彼此校对,并参杂引述先贤的考证——这每一项上下的刻苦功夫,要是放到两千年后的大学时代,大概都可以水个博士论文出来;而巨佬兢兢业业,却仅仅是只为了查重和证伪而已。
当然,只在现有文献上用功夫还不够。欧阳生还动用了自己身份,辛苦请出来了师门压箱底的宝物——伏生当年遗留下来的,几片毁蚀殆尽的《尚书》竹简。
当年保存《尚书》之时,伏生实际上做了两个备份;一个备份是他自己的脑子;另外一个备份则是被封进墙壁的竹简。只不过秦末乱离太久,不只伏生记诵的《尚书》有了残缺,就连藏在墙壁里的竹简也被水气蝇虫侵蚀干净,基本不可辨认。伏生记忆中的残缺《尚书》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所有儒学的祖源;但从墙壁中取出的竹简却只能充作某种继承的信物,被小心供奉起来,基本再没有启封。
而现在,伏生的后人辗转千里,将这份宝贵的信物秘密运到了长安,用于检验某个危险的猜想——竹简当然已经被毁了,但零散木片上依然可以看出一丁点字迹;从这散碎不成章句的字迹中,他们或许能推断出什么来。
为了执行这一思路,大儒们屏退了一切外人,在最安全的所在点燃火焰,烘烤木块,谨慎的辨别了两三个时辰——而两三时辰的议论下来,他们大概也只认出了十几个字。
争辩完最后几个字形,随侍的儒生捧上了白纸。跪在上首的欧阳生接过白纸,慢慢读出一天的心血:
【都,X(不可识别的蛀痕),天X!古,天XXX民,XX邦,作……】
他闭了闭眼睛,喃喃背诵出一句话,那是方士书信中引述的话:
“……都,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
——毫无疑问了,引述的内容居然与残损的《尚书》竹片若合符节,连涂抹的字都能补得这么恰好;那要么是方士梦中通灵,一请周公老祖宗,二请孔丘大圣人;要么就是这些人手腕高明,确实掌握了某些已经失传的内容。
当然,仅仅是有一点《尚书》的失传内容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这失传的部分偏偏相当之敏感,敏感到叫人害怕。
“……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欧阳生抬头仰视,语气飘渺:“不错,这是《尚书》中的《厚父》。”
即使早有预料,团坐四面的大儒脸色也立刻变了。
《厚父》。
在多年离乱之后,《尚书》流失的篇章大概在三分之二左右。其中相当部分并无紧要,在历史中亦痕迹寥寥;但部分章节却重要之至——譬如《厚父》。
当然,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后世儒生们已经不大清楚了(毕竟也看不到原文);他们只知道,自《尚书》定稿以来,孔子引用过《厚父》、《左传》引用过《厚父》、孟子引用过《厚父》、荀子钻研过《厚父》——你不需要知道内容,只需要看一眼引用名单上星光璀璨的姓名,就立刻能知道这篇文章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