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军沉默了片刻,实在吃不准这位方士是不是在发癫胡说——说实话以他的经验真的是分辨不出来,只能非常含混的再做提醒:
“……虚无缥缈的推演,没有意义。”
“我可以为将军实地展示。”穆祺从容不迫:“两千车燃烧剂,下个月就能准备妥当,供将军检视——那么,在这个数量下,战局会如何发展?”
卫将军沉默了更久,终于勉强开口:
“……如果这样的话,那整个战争的安排,都要做大的变动了。”
说实话,穆姓方士这种离奇古怪的言论,是并不让卫将军感到愉快的。方士大言炎炎、肆无忌惮,本来是满朝文武都已经习以为常的惯例,但将这种狂妄自大延伸到生死攸关的军事决策上,难免就会让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将领极为反感——这也就是卫将军敦厚宽容,从不以得失萦怀了;换做先前的条侯周亚夫在此,怕不是立刻就要翻脸走人,当场给皇帝的宠臣下个难堪。
虽然如此,在以寥寥数语敷衍完方士之后,长平侯仍然缩减了发声的频率,以此隐晦地表示不满。不过也不知道方士们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也不在乎,反正言谈举止中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那穆姓方士相当之随意的聊了些有的没的,就顺手把话题拉到了小霍侍中身上——既然是做舅舅的来开家长会,当然要尽力展现展现一个多月以来的教育成果,才算不枉费信任。
纯粹出于礼貌,长平侯只问了外甥一些大而化之的问题,心想差不多能敷衍也就得了。但令他惊讶的是,霍去病对答如流、应变无碍,水平相当之来得;而部分运用自如的知识,恰恰来自这一个多月里的苦力生活——譬如说,小霍侍中已经非常善于通过草木的形态和颜色来判断当地的气候与方位,而这就是在多日筛选适合造纸的作物中硬生生锻炼出的能力,相当之实用,也相当之好用;又譬如说,小霍侍中现在也非常擅长辨别风向和气温,精通各种消防小知识,这显然也是调配燃烧剂失败多次以后的经验。
……这水平不差嘛!
长平侯大为惊异,同时对方士的看法亦大为改观——在他看来,无论这些人的发言如何狂妄悖逆,至少在对霍去病的教导上还是很实事求是、很有分寸逻辑的;作为当事人的舅舅,他都应该对这样的教导表示充分的感谢才是。
原本的寒暄只是出于礼节,但在确认了出色的教学进度之后,再保持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正式态度,似乎并不太合适了。长平侯略一踌躇,到底还是调整了思路,把原本打算寥寥带过的话题聊得更多更细,开始在言谈中深入地询问(主要是向小霍侍中询问,毕竟他实在有点畏惧方士的嘴)燃烧剂的配备流程,以及具体实验。而详细问过几次之后,他心中也渐渐纳闷上来了——因为以大将军的经验看,这些实验步骤确实是又翔实又准确,逻辑严密且井井有条,充满着理性与秩序的美,而绝非是给皇帝开的那些神经病丹方。
——换句话说,这玩意儿至少看起来应该是有可行性的。
所以问题来了,能推延出这样严谨、合理、整整有法的流程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两千车”这样的疯话呢?
卫将军……卫将军又有些茫然了。
第39章
事实证明, 一个人经历的反转太多太频繁,那最后的结果绝不是什么大彻大悟,而是陷入极端的虚无和不知所措。至少长平侯在持续几次的左右摇摆之后, 就根本不敢下什么定论了。他只是将见闻一一记在心中,预备着以后再做长久的思索——小心谨慎总是没什么坏处的, 这是战场上积累的宝贵经验。
因为此中暧昧而难以言说的心绪, 这场由舅舅参加的特别家长会拖了很长时间。卫大将军将各种细节都一一问到问透, 然后再鼓励外甥好好听话、勤奋学习, 不要惹老师生气——无论心里是如何想法, 这番交代都还是很得体、很正常的,
不过,在交流完毕, 从容告辞之后,大将军却再次入宫, 请求面圣。这一回他拜见方士, 先前只给宫中的尚书送了一份白事做告知;而公文一上后了无音讯,似乎皇帝根本没有细看。但今天入宫回禀, 兀自在翻阅地图的圣上却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 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
“在那些方士手上见到奇怪东西了?”
……又是那种淡漠的、厌烦的、丝毫不以为意的表情;不像在说刚刚飞升的方士, 倒更像在回忆彼此恩断义绝的废皇后陈氏。大将军完全不知所措,还是只有低声回话:
“臣听到了一些比较——比较离奇的话, 要向陛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