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白虺眼前的鱼群、大海,统统消散,化作一片浓雾。
“幻境?”
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忽而是妖道与他解契,忽而是妖道与他成亲,一时是她冷酷绝情地模样,一时是她温情脉脉的笑容。
恍惚间,他再次回到剑阁,再次来到厢房外,窥探正在打坐的伏青骨。
他要怎么选?他该怎么选?
不,她和他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东海解契的场景与伏青骨陨灭于天雷之下的画面,不断在白虺脑海中交替、轮回。
“啊——!”他捂住脑袋狂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不过是……”
他不过是想和妖道在一起,不过是想和她长相厮守。
他痛哭流涕,“我不过是动了情而已,为何要叫我这般痛苦,这般为难。”
“因为你只是动了情,而并未懂得情。”那道声音带着一丝怜悯和怅然,“真正的情,在于一个‘相’字,相知、相爱、相悦、相守,而非一味的占有,真正的情,是懂得成全。成全好也成全不好,成全聚首也成全离散,成全圆满也成全缺憾。”
那声音似乎也沉溺于某种境界,他喃喃道:“终其所以,不过是求得对方一个安然。”
成全好与不好,成全聚首与离散,成全圆满与缺憾。
两条路,两次选择,无数回忆挤压在白虺脑海中,长成七情六欲,凝结于五脏六腑,令他又闷又痛,又喜又悲,只觉喘不过气来。
妖兽掠夺之本性与占有之欲望,腐蚀其灵智,催发其暴戾,烧得他两眼通红。
两条路,两次抉择,皆不让他如愿,那便让他自己杀出一条道来。
魔。
白虺心头浮起一个字,神色也变得冰冷阴鸷,忽然,伏青骨满身伤痕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又让他心头一空,随后他又想起伏青骨陨灭之时的场景。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伏青骨说过的话。
“一厢情愿,并非情,而是私欲。私欲得不到满足,便生怒、生魔、生恨,从此走上歧路……”
“大道无情,并非真正无情,而是无私情、私欲,以情情众生。”
“白虺,我对你亦有情。”
白虺又想到自己提起‘梦境’时,她曾说若‘梦境’为真,她一直赶自己走,也一定是不想误了自己的前程。
梦境非梦,幻境不幻。
白虺腰间的坠子轻轻飘动,他握紧了那枚鳞片,任由它割破手心,流出热血。
她对他一直有情,可他却一直不懂。
他果然不懂。
白虺一掌击向自己胸口,眼中顿时流下两行血泪,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
他跪倒在地,一手揪着胸口,放声大笑,又放声大哭。
笑伏青骨对自己有情,也哭她对自己有情。
他觉得欢喜,却更觉痛苦。
“原来、原来真正的情,是这种滋味。”
他终于懂得,可却也终于失去。
太晚,太短,太匆匆了。
白虺身上残破的喜服剥落,化为白衣龙君。
他捂着脸哭了许久,最后摇摇晃晃地起身,哑着嗓子对那道声音唤道:“三郎,你帮我个忙。”
三郎知道他要自己帮什么忙,并未拒绝,“好。”
浓雾散去,白虺再次回到剑阁,云述的厢房。
云述醒来,见他愣愣盯着自己出神,顿觉毛骨悚然。
“你盯着我作甚?”
“你对你的师父动了情。”
“……”云述僵在榻上。
“可惜你却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情。”白虺木然道:“从前我觉得你可恨,可如今我却觉得你可怜。”
说完,他揉了揉胸口,惨白着脸自言自语,“我又比你好哪儿去呢?”
说完,他便转身,失魂落魄地出门了。
“有病!”云述咒骂了一句,随后回想起他方才的话,却觉心惊肉跳,再想起识海中所发生之事,脸色顿时一变,连滚带爬地冲出屋,跟随白虺的脚步追去。
“师父……”
白虺来到伏青骨厢房外,却并未着急进去,也没有化为龙形,装痴卖乖。
他挪步至窗前,伸手将窗户拨开一条缝隙,默不作声地看着屋里打坐的伏青骨,两点水珠落在地面打出泥斑,又转眼消失不见。
白虺收拾起思绪转进屋,坐到了伏青骨对面,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想着他们相遇后的一朝一夕,点点滴滴。
伏青骨没有睁眼,却又像看尽一切。
荒剑山融丹,刀刃锋唤名,药王谷结契,方丈山的云海……还有蓬莱、剑阁、东海、妖市和这幻境。
原来他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
足够他熬过三百年了。
白虺伸手抚上伏青骨的脸颊,细数悬珠洞内与她缠绵的寸寸光阴,痛到麻木、苦到极致的心,终于回甘,觉出丝丝缕缕的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