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李斯呕心沥血一生才走到这权力之巅,他殚精竭虑制定的严刑峻法,他视为毕生功业的帝国骨架,难道要在扶苏手中被“软化”、被“修正”、甚至被推翻?
那他李斯,将置于何地?他这一生的奋斗,岂非成了笑话?
恐惧,对失去权位的恐惧,对毕生心血被否定的恐惧,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了那颗曾经为理想而炽热的心。
当赵高这条毒蛇,带着那张谄媚而精明的脸,凑近他耳边,低声描绘着“胡亥年幼纯孝,易于辅佐,丞相可永掌国柄”的诱人图景时,那恐惧的藤蔓终于结出了名为“野心”的毒果。
他以为自己是操蛇者!他以为凭借自己的智慧、资历和对朝局的掌控,足以驾驭赵高,足以在嬴政身后,通过控制年幼的胡亥,成为帝国真正的舵手!他以为那才是保住他一生功业、让他权势永固的唯一途径!
“愚蠢!何其愚蠢啊!”
李斯痛苦地用额头撞击着冰冷的石墙,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
悔恨的泪水混着血污,蜿蜒而下。他明知赵高是条阴险狡诈、毫无底线的毒蛇!却狂妄地以为自己能利用其毒牙,而不被反噬!
一缕晨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飘窗上摊开的古籍泛着陈年的古香,书页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书页间,“扶苏”二字如泣血般刺目。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泛黄的竹简,那些工整的馆阁体记载着两千年前的惊变:“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中车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与丞相李斯谋,诈为受始皇诏,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他嘶」他成了赵高手中最锋利也最肮脏的那把刀!他眼睁睁看着大秦的根基在血腥的清洗中动摇,看着始皇帝毕生的心血被他们一点点蛀空、败坏!
曾引以为傲的法度,成了赵高铲除异己、罗织罪名的工具!他曾呕心沥血建立的秩序,在阴谋与恐怖中扭曲变形!他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秩序的破坏者!
“陛下……扶苏公子……蒙恬将军……” 一个个名字在他破碎的唇齿间滚动,带着无尽的愧疚和无法挽回的痛楚。他
对不起始皇帝的信任,对不起扶苏曾经那清澈的孺慕眼神,对不起那些被他构陷、被他送上绝路的忠臣良将!他背叛了他们所有人,最终,也彻底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那个曾怀揣着“辅明主、定天下”理想的布衣李斯!
牢门外传来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沉重而刺耳,如同丧钟被敲响。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栅栏外。火把的光亮跳跃着,将狱卒冰冷麻木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李斯,”狱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件物品的处置,“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
腰斩!
在刑台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身体不由自主地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他不想死!更不想以如此屈辱、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他还有满腹的经纶未曾施展,他还有……还有……
混乱的思绪中次子让他看向东门,几个总角孩童正追着只瘸腿黄犬嬉戏。
忽然,一个遥远得几乎模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咸阳宫的巍峨,不是六国宫殿的烈焰,不是博浪沙的阴谋,甚至不是儿子李由绝望的眼神。
是上蔡!他的故乡。
春日融融,阳光正好。碧绿的东门外,清澈的河水潺潺流淌。岸边的野花开得正盛,蜂蝶飞舞。那时的他,还不是丞相李斯,只是一个意气风发、满怀理想的青年。
他牵着自己心爱的、皮毛油亮的黄犬,悠闲地漫步在河堤之上。黄犬撒着欢,追逐着飞舞的蝴蝶,发出兴奋的吠叫。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自由而清新。
他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想着要走出这方小城,去施展胸中的抱负……
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与尘垢。那平凡得近乎卑微的快乐,那简单纯粹的乡野生活,此刻竟成了他灵魂深处最温暖、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为了追逐那虚无缥缈的权力巅峰,为了那永无止境的掌控欲,他亲手斩断了自己回“上蔡东门”的路!
什么位极人臣!什么权倾天下!什么永掌国柄!统统都是过眼云烟,是诱人堕入地狱的幻影!
他这一生,从一介布衣到帝国丞相,位极人臣,执掌乾坤,参与缔造了前所未有的功业,也亲手推动了帝国的崩塌。
他学贯古今,智谋超群,却最终输给了自己的贪欲,输给了那条他自以为能掌控的毒蛇!他背叛了信任他的君主,背叛了他曾寄予厚望的储君,背叛了法度的精神,更背叛了那个牵着黄犬、心怀天下的上蔡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