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灼痛着衰竭的脏腑;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凉意。
方才那番急智的虚张声势,如同回光返照,耗尽了嬴政残存的最后一丝元气。疲惫,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
然而,在这无边的疲惫与黑暗中,他的心却奇异地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安宁。
功过?千秋功业,自是无人能及。书同文,车同轨,北筑长城,南平百越,以法度经纬天下……这些,他至死无悔!那是他嬴政,扫平六合,留给后世子孙的万世基业!纵然手段酷烈,纵然白骨铺路!
只是……这“过”……他终是认了。
错在那不容一丝温情的、令人窒息的严苛!错在那将所有人都视为帝国冰冷部件的无情!
错在……对扶苏,他终究是个失败的父亲。他用帝王的威权替代了父亲的慈爱,用冰冷的期许扼杀了儿子的亲近。
够了……足够了……他一生的功与过就交给后人评说吧!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渐渐微弱下去。
过往的峥嵘画面在眼前飞速掠过:函谷关外猎猎的秦旗,六国宫殿冲天的烈焰,整齐划一的秦军方阵,巍峨的长城在苍茫山脊上蜿蜒……
最后,定格在一双眼睛上。那是扶苏的眼睛,清澈如塞北的湖泊,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此刻,那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暖意,一丝……谅解?
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涌了上来,彻底吞噬了那点微弱的烛光。
沉重的喘息声,如同断弦的余音,在死寂的御帐内戛然而止。
帐外,博浪沙的风依旧呜咽着,卷起尘埃,掠过这支沉默而诡谲的庞大队伍,吹向未知的远方。
第129章 番外(三)李斯的悔】
咸阳诏狱的黑暗是黏稠的、有重量的,如同凝固的血块,沉甸甸地压在李斯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更沉沉地压在他的魂魄里。
霉烂的草席下是冰冷的石板,寒气如同毒蛇,顺着尾椎骨一路蜿蜒向上,啃噬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筋骨。
空气里弥漫着粪便、腐肉、铁锈和绝望混合成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的泥浆。
唯一的光源是头顶极高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气窗,吝啬地筛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牢笼粗如儿臂的冰冷栅栏轮廓,如同巨兽森白的利齿,将他死死咬住。
“明日……腰斩……”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烫。
赵高那尖细、带着刻骨恶毒和毫不掩饰胜利者姿态的声音,仿佛还在这死寂的囚笼中回荡。
腰斩!他李斯,堂堂大秦帝国开国丞相,辅佐始皇帝一统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奠定万世法度的股肱之臣,竟要落得如此酷烈而屈辱的结局!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按在砧板上,由那阉竖的走狗挥下利斧!
“呵……呵呵……”
一声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瘆人。
笑声牵动了身上纵横交错的鞭伤,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头那被撕裂、被碾碎的万分之一痛楚。
他李斯,自诩智计无双,运筹帷幄,将天下视为掌中弈局,最终,却成了这盘棋里最可悲、最愚蠢的弃子!被他自己亲手推上的“盟友”,那条剧毒的蝮蛇——赵高,反噬得尸骨无存!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黑暗并未隔绝记忆。相反,在这极致的寂静与绝望中,那些被他刻意尘封、或是被权欲蒙蔽的画面,反而以无比清晰的姿态,带着灼人的温度和色彩,汹涌地冲进脑海。
他看见了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巨大的穹顶之下,年轻的嬴政,不,那时还是秦王政,身着玄端冕服,站在丹陛之上,目光如炬,扫视着匍匐于阶下的六国使臣。
那眼神,锐利、坚定,燃烧着吞并八荒的雄心!而他李斯,就站在那年轻的君王身侧,仅仅一步之遥!他能感受到那君王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初升朝阳般炽热而磅礴的力量!那种君臣相得、心意相通、共同擘画天下蓝图的快意,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间溢满心田。
“廷尉李斯!”秦王政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寡人欲一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此千古未有之伟业,非大智大勇、深谙法度者不可为!寡人将此重任,托付于卿!”
“臣,李斯!万死不辞!”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是如何的激昂,胸腔里鼓荡着怎样澎湃的热血!那一刻,他不是为了相位,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秩序井然的庞大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