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夫人教训的是,乐悠受教了?”林乐悠盈盈一拜,却语带锋芒,"不过妾倒忘了,当年宣太后执掌秦国四十载,灭义渠、慑诸侯时——用的可是'柔顺'二字?”她再次转向御座方向,"陛下雄才大略,想来更欣赏'有用'之人,而非是只会背诵《女诫》的。”
宴席间顿时鸦雀无声,公子景手中的玉韘捏得咯咯作响,文信候夫人的绣帕都快绞成了麻花。
连带着先前被怼的芈宸也被这番连珠炮似的回怼气得脸色发青,却又碍于御前不敢发作。
赢成蟜重重放下酒樽,青铜器皿与玉案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圣女可真是伶牙俐齿,可惜不懂尊卑。”他捋着花白胡须,目光阴沉瞥地了眼林乐悠的席位,"赢姓宗室议事,何时轮到你个外姓插嘴?何况你不过是沾了长公子的光,才得坐在席上。”
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扶苏,"长公子若真知礼,就该管好身边人,免得落个'纵容近侍侮慢尊长'的罪名。”
"长安君言重了!”林乐悠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子,特意用了嬴成蟜的封号,她目光清亮地望向御座方向:“陛下设博士宫,广纳百家之言,儒生、策士皆可议政——妾虽女流,亦知'天下为公'。且乐悠是陛下准以参政议政的‘外姓’圣女"她唇角微扬,"若按您所言,莫非李相、冯相等外姓重臣......也不配为陛下献策?”
扶苏适时出声,恭敬地向嬴成蟜行了个半礼:“叔父明鉴,《吕氏春秋》有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父皇灭六国后,连六国遗民都量才录用..."他温润的嗓音在席间回荡,"若因言废人,岂非辜负父皇'书同文、车同轨'之志?”
嬴成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花白的胡须气得微微颤抖。他原以为凭着自己赢氏长辈的身份,至少能得三分薄面,没成想不仅被林乐悠怼得哑口无言,连素来温润的扶苏也帮着说话。
殿中众人见状,纷纷低头饮酒,生怕被卷入这场唇枪舌战。
"圣女,大秦最重宗族礼法孝道!”武信侯嬴溪突然起身,腰间玉组佩叮当作响,"你这般挑拨长公子与宗室亲眷和睦,究竟是何居心?”
林乐悠冷笑道:“方才文信侯讥讽长公子'以德服人'时,武信侯怎不跳出来说'宗室和睦'?”她指尖轻点盛着碎冰的玉盘,"莫非在您眼里,只有长公子忍气吞声——才叫'团结'?”
一瞬间青铜冰鉴散发的寒气似乎都凝滞了。
赢氏宗亲们面面相觑,几位年长者不自觉地捋须掩饰尴尬。烛火摇曳间,可见众人神色各异,有恼怒者,亦有暗自颔首者。
"陛下!”方才被怼得哑口无言的嬴成蟜终于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时玄色广袖带翻了案上酒樽。他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花白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圣女屡次顶撞尊长,长公子非但不加约束,反而屡屡回护,纵容近侍侮慢宗亲,此等悖礼之举,实损我赢氏百年威仪。臣恳请陛下主持公道!”
满座朱紫贵胄屏息凝神,满座目光齐刷刷投向御座。连素纱侍女捧着冰鉴的手都僵在半空。鎏金博山炉青烟笔直上升,映得嬴政冕旒下的神情愈发莫测。
林乐悠广袖中的手指微微握拳,扶苏垂眸凝视酒液中晃动的月影,青铜雁鱼灯在死寂中发出细微的油花爆裂声。
嬴政倚靠在玄豹皮龙纹御座上,指尖轻叩鎏金扶手,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微微晃动。他缓缓抬眸,深邃的目光如寒潭般扫过众人,最后却只是淡淡道:“今日中秋家宴,骊山鹿脯尚温,南海荔枝正鲜,诸位何必因口舌之争坏了兴致?”
——竟是四两拨千斤地揭过!
宗亲们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陛下至少会训斥林乐悠几句,却不想连提都不提!这态度,分明是默许了她的放肆,或许...更是在纵容扶苏!
扶苏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执起错金银云纹酒盏起身,朝御座行了个标准的揖礼:“父皇宽仁,儿臣惭愧。不过..."他侧首看向嬴成蟜,温润的嗓音里藏着锋芒,"乐悠早已不是儿臣幕僚,而是陛下亲封的可参议朝政的圣女。既然叔祖父认为'外姓不得议政'..."他指尖轻转酒盏,"不如改日廷议时,请您当面向李相、蒙将军指教?”
"噗——”席间不知哪位年轻公子没忍住笑出声来,又立即化作一声咳嗽。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蒙恬祖籍齐国蒙山,若真按嬴成蟜所言,这两位肱骨之臣岂不是连朝堂奏对都要噤声?
嬴成蟜老脸涨得通红,珊瑚冠下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张了张口,却终是不敢真将火烧到当朝丞相头上,只得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冷哼,重重甩袖落座,将案上酒樽碰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