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回结束时,作为人的他,彻底地死在两百年前。
但在千年前,他的存在是传说,是恶煞,是移动的天灾,更是无处不在的恐怖。
传闻中,冥楼伫立在幽冥与人间的交界处,作为最后一道屏障,楼中拘束着无数恐怖的鬼,是一座货真价实的“万鬼楼”。
冥楼的主人行走阴阳,不知其是人是鬼。身份、姓名、年岁,容貌,全部不详。
没有活人见过他的容颜,见到的人都已经死了。
因为冥楼的存在,幽冥里真正恐怖的存在,就算想要去往人间,也会首先被截在阴阳界。
然后,冥楼楼主就会执起鬼鞭,赶羊一样,将妄图越出地狱的鬼捉到楼中关押。
截断鬼的源头,在人间游荡的鬼就多半是人所化。未经修炼,怨气再强,也没那么无解。凡间修真门派足以祛除这样的鬼怪。
复仇,就是鬼怪最原始、最底层的“杀戮规则”。
也是天下所有的鬼的第一本能,必定以血实践。
只要鬼能亲手复仇,怨气化解,多半都会踏上成佛路,不会继续作祟人间。
迄今为止,没有例外。
二百年前,天裂。幽冥大开,冥楼失守。
那位身份不详的楼主,也在这一战中不知所踪。
再后来,传说渐渐湮灭。
曾经的“万鬼之楼”,也早已鬼去楼空,荒废在阴阳交隔之界了。
有谁能料到,时隔二百年,消失的冥楼楼主再现时,却已是厉鬼之身!
衣绛雪旋身,向他睨来,却是讥笑:“呵,冥楼主人,不过是祭品而已。”
他的形貌瑰丽艳绝,绰然千姿。
眸光滟如浮花,横波时,似斜刺的伶仃梅枝,足以贯穿心脏。
乍生于寒雾,相隔在阴阳。
何人化鬼来寻仇?
衣绛雪冷冷道:“东君亦知,我命受恶诅,降诞之时即是鬼子。七七四十九世轮回,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记忆修为叠加,万鬼听我号令……”
“照理说,我合该御及天下,横扫世间。”
“……却是缘薄寡恩命短,每世都活不过二十,总是暴毙而亡,横死道边 。”
衣绛雪慢慢地笑道:“仙人啊,你知道那种堕入幽冥,困守愁城,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腐烂的感觉吗?”
裴怀钧不答。
衣绛雪也不需要他答,“俗话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裴仙人,这四十九世的罪孽轮回里,你与我,到底也是拜了四十四世的天地。”
“虽不是什么鸳鸯佳偶,比翼双飞;也算得孽海情天,阴阳不见。”
“绛雪……”裴怀钧语气轻缓,似是舌尖抵着上颚,温柔地唤着久别重逢的爱侣。
仙人霁月光风,是孤松云鹤,似寒竹落雪;如朝天利剑,亦是人间砥柱。
扶危亡,定海波,挽天倾。
但这鬼与仙的情缘,却洇湿着、撕扯着,蛰伏于地表之下,生死不能见光。
他却偏要纠缠,至不得好死,于是谁也都不得善果。
裴怀钧温柔浅笑,眸里好像洇了潮湿的雨水,无端有些黏腻多情。
他道:“缘绕缘,一线牵。若是千年才修得共枕眠,我与绛雪,岂不是修了四万四千年的缘,如何不算累世情深?”
他倒是敢说,衣绛雪负手,不住地冷笑:“怕是四万四千年的孽债恶缘。”
“蒙东君垂怜,世世替我收尸敛骨,镇住冥楼,处理我横死后的万鬼作祟,直到下一次轮回。”
“我以为,东君会看在四十四世姻缘上,悯恤则个,让我永远地安眠,在那场两百年前的天裂中。”
“或许那样,我也有机会散去执念,化去恶债,终而成佛……”
衣绛雪的语气,却骤然幽厉难明:“第四十九世,轮回已尽时,你做了什么?”
鬼仆似乎感受到他的怨恨,亦发出乖张幽厉之声。
“将道侣的尸身封在镇恶石下,以须弥山地脉的鬼气养魂两百年,令我怨恨不散,化作厉鬼的,难道不是裴仙人?”
说到这里,衣绛雪五指化利爪,眼瞳染着血污,竟止不住露出几分狰狞鬼相。
“你明明知我,一心盼着受尽四十九世挣扎之苦,求得一线成佛机缘……你却断了我的成佛之路!”
“是你,教我——化为厉鬼,从此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愿堕入鬼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说到这里,衣绛雪清如冰雪的声线,已经彻底化作森然厉鬼之声,声声质问。
或许记忆空白的小衣尚且懵懂,不知爱恨,还不明白厉鬼的命运如何。
当前世记忆短暂浮现时,那个始终挣扎着保持人之意识的冥楼之主,却发现自己被道侣炼成了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