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绛雪在茫茫大雪里行走,踏过的雪上印着血的足迹。
他比恶鬼更恶鬼。
“走罢。”衣绛雪走到他身边。
少年的身形比他矮些,大概是还没有完全发育。他踮起脚,高高举起伞,挡住青衫剑仙身上的风雪。
“好大的雪,怀钧,怎么不避风雪?”他歪歪头,“上一次,没有等你就来万鬼窟冒险,是我错了。”
“不过事态紧急,我若不进,它们就跑出来了。”
“反正我变强了,结局还算好。”衣绛雪看向剑仙逆着光,有些难辨喜怒的神色,难得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除了我不小心死了一次,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十五年。”
“什么?”风雪很大,衣绛雪没听清。
裴怀钧唇畔颤动,低声道:“……不,无妨,解决就好。”
衣绛雪看着剑修露在外面的手冰冷泛青,顿时紧绷一瞬,于是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用掌心包裹住他暴起的青筋。
“别生气,怀钧,我们回家吧。”
是啊,回家吧。
每一世,衣绛雪都在这样对他说:“回家吧。”
就好像能把死亡与等待抛在身后。
裴怀钧再度看向尸骸,他们似乎更近了,白骨树的位置也在改变,尸骸甚至也开始轻微抽动,绝不止是风。
他甚至毫不怀疑,幻象下一刻就会让尸骸睁眼,开口说话。
“杀人者……”
“是你杀了我吗杀了我吗杀了我吗——”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白骨森林的风声中,依稀传来亡灵的声音。不复旧日清澈,而是怨恨的、淬着血的、来自深渊的复仇之音。
“别模仿他说话。”裴怀钧声音沉冷。
裴怀钧本该清正纯净的仙身,陡然升起极为不详的气息,鬼气冲天。
滴滴答答,他系着红线的无名指攥紧,泛着淤,粘稠的鲜血从仙人握剑的掌中流下,渗入白骨林中。
这些尸骸,无疑在昭告着他要面对的罪行。
无论是否是衣绛雪的请求,但是动手取命之人泰半是他。算过动手之人,这些尸骸中该向他索命的,零零总总得有半数。
衣绛雪若死,鬼子的血肉就是万鬼的温床。他死在哪里,不仅会引来万鬼噬咬血肉,还极有可能诞生一处极阴之地。若他死在人来人往的城中,此地必然生灵灭绝,成为鬼城。
前几世,当衣绛雪未得到冥楼时,或许破坏力还没那么大,做些准备尚能压制。
但到后来,随着衣绛雪统御的鬼怪越来越多,鬼气越来越难压制,他的死造成的危害堪比天灾。
衣绛雪连死亡都得选择一个隐蔽的荒野,再通知裴怀钧前来善后。
衣绛雪不敢向其他人暴露轮回规律与死状,只因为不敢赌。能够托付后事之人,定是衣绛雪这辈子最信任的存在。
裴怀钧的剑足够强悍,又是正道出身的君子,他是最合适的。这些年过去,他执行的很完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可是,每一世裴怀钧都得杀死心爱之人,这样的折磨何其残酷,他如何不发疯?
言笑晏晏不过是表象。真正的他,早就在那一遍遍凌迟似的挥剑中疯了,梦里梦外,全都是一笔笔的血债。
即使是衣绛雪死后,还有成鬼迹象,裴怀钧还要再杀、再杀——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绛雪不想变成鬼,不想放弃责任,改换心性成为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的剑,不能停下来。
滴血,滴血……
从最初光风霁月的裴小剑仙,一路成长为这个疯癫无常的真仙,裴怀钧走过的这一路,堪称噩梦。
他的手在杀道侣的过程中,越来越稳。
连生死的边界,裴怀钧都辨认不清了。
这样的生死离别太多次,或许他疯了,衣绛雪也好不了多少。
疯到极致就麻木,等到时间带走他们认识的所有人,唯一能在时光里互相依偎的,唯有他们。
谁都不能说离别。
“那就杀了我吧。”裴怀钧疲倦地按过眉心,青袍大袖,径直穿过那些尸骸。他感觉得到,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窥视自己,“我太累了。”
“来到这里,这是我打算做的,最后一件事。”
裴怀钧合起眼眸,身体里的鬼气存在感极高,指引他向前寻找。他索性闭起双眼,不去看尸骸,仅凭剑心视物,反而剥离迷雾。
视觉不在,其他感官就更敏锐。
靠近那些悬吊尸骸的骸骨树,裴怀钧忽然闻到一股馥郁的异香。
那是仙人在杀死他之后,温柔细致地涂抹在道侣尸身上,防止他成鬼的优昙婆罗香。
若是这香挥发,发出这样馥郁的甜香时,就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