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绛雪赤袍跣足, 长发披散,臂弯上却搭着一件染血的青衫。
他紧紧攥住,腥涩的血浸透指缝,萧瑟的风吹拂他的衣摆。
“归位吧。”衣绛雪或许已经麻木,以指尖蘸取青袍上的仙人之血,慨然朝向天空。
繁复文字化作实体,飞向天空。
梦域如鸡卵破碎,镜子呈现裂痕,暴露出真实的世界。
鬼师化茧后, 利用捕获的魂魄恢复血肉。
有些人今夜之后恐怕永远醒不过来,只能成为行尸走肉了。
所幸,衣绛雪最终也没有听从鬼师的花言巧语,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成功夺走梦域后,余下的魂魄被他释放。
“与鬼作交易,是最愚蠢的事情。”衣绛雪目送魂魄迢迢一程,淡声道:“反复无常者,我不相信。”
踏过真与假的缝隙,衣绛雪从梦域走回京师。
极目满城,鬼怪复苏,风雨飘摇。
有死在梦域里的人化作鬼怪,忘却前尘往事,凭借本能四处游荡吃人,惶惶然不知归处。
亦有无数人飞蛾扑火。
幽冥司判官、各地驰援的修者,还有诸多义士,皆化作天边飞驰的落星,前赴后继地扑向燃烧的城池。
哪怕天是极夜,也要燃烧自己,走一程的路,发一寸的光。
“人与鬼不一样。”衣绛雪凝眸,轻声道。
人之坚守,人之顽强,这或许是人与鬼最终的差别吧。
“是做人还是做鬼,谁也不能代替他们选择。”
衣绛雪低垂眉眼,看了一眼白骨上开满了繁花的鬼师尸骸。
无法作答。回应他的,唯有腐肉上绽放摇曳的花。
这只野心勃勃的厉鬼,最终也被衣绛雪吞噬,化为了六道的最后一簇火。
混沌。
这是不存于世的,属于天外的颜色。
“……这不是终结。”衣绛雪低声道。
即使鬼师死去,只要天裂不弥合,一切都不会结束。
“月亮”,就是注视灵均界的瞳孔。
天外的窥视始终都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改变。除非他们能穿越幽冥,在最终极处找回新的平衡。
不过,这些发生的或者未发生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化作飘逸一片云,悠悠荡荡,穿过主干道。
他正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幽冥司。
黄纸漫天飘落,火舌缭乱深处。
有几个书生打扮的学子,身体木僵地立于京师榜下。
因为死前固定为仰头的姿态,成了鬼之后,也余下徘徊的寥落剪影,也都执着地望着登天的榜。
万世碌碌,不过是掌中一捧土。
衣绛雪将其尽收眼底,继续走过亭台楼阁,市井酒肆。
倒毙道中的,有达官贵人,亦有升斗小民。
他们失去了脸和影子,在火焰中燃烧。无论是绮罗还是粗布裹身,最终都是一具骸骨。
贫与富,贵与贱,在终末之时并无不同。
这里不是他停留的地方,衣绛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还在往前走。
他来到早已倒塌的城墙边,幽冥司的判官组成了悲壮的战斗阵列。
他们怒目圆睁,手执武器,保持着随时冲杀的姿态,凝固在死前的那一刻。
城破之时,厉鬼闯入,他们就这样昂然站着,然后死去。
衣绛雪拖着始作俑者的尸骸,一步一步,从这座壮丽战阵中间路过。
“京师守住了。”衣绛雪拢紧那件残缺的青袍,将曝尸的鬼师拖过战阵,声音清澈安静,“他们都死了。”
在这一刻,死去之人灰白的瞳孔里,似乎短暂地聚起了希冀的光,视线斜斜望来。
——钟鼓长鸣。
是啊,他们都死了。
无论是鬼,还是仙人。
路很长,衣绛雪走在血色的城池中,活下来的人在打扫战场、营救幸存者。
驰援者前赴后继,一切都有条不紊。
世事几多艰难。而人是那样的顽强。
这条道路的最终,衣绛雪回到了他和裴怀钧成亲的喜堂。
喜堂如旧,红烛渐冷,缀着红绸。
仅是一夜的功夫,宾客四散,就连伴侣都只剩下一件染血的青衫。
唯有喜堂还保持着离去时的原样,清冷寥落。
衣绛雪似乎想起裴怀钧吹灭残烛的模样,脸上微露一抹笑意,却又难过地收敛起来。
他或许已经不知该爱还是恨。
红烛还剩下半截,衣绛雪拿起烛台,鼓着脸颊,轻轻吹过凝固的烛泪。
也将一缕金色的鬼火吹到灯芯上。
红烛重新亮起来。
“还缺一座烛台。”衣绛雪将鬼师的骸骨吊起,随手摆成一座鬼烛台,微笑着在厉鬼的天灵盖上点天灯。
红烛透过厉鬼的眼眶,晕出两道金色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