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钧扶着门框, 提着油灯往走廊照。
亮光铺远了些,点点碎金,却不见所谓“金吾卫”。
那古怪的人声还是持续响起,坏掉似的,不断重复:“开门,例行搜查。开门,例行搜查!开门!开门!”
急促狠厉,透着战栗的恐怖。
“不会是那个吧?”衣绛雪近处没瞧见,再放远目光, 看向那巨大的、在走廊徘徊蠕动的肉躯,“那人声,似乎是从那一堆肉里传来的。”
裴怀钧也见到那爬行在地面,长满古怪触手的“动物”。
祂猩红的血肉上遍布“月亮”模样的眼睛花纹。细看时,还觉得眼睛一眨一眨,泛着光。爬过处,沾满潮湿腥臭的黏液,将客房的楼梯都染出湿滑的痕迹。
随着人声的尖啸,血肉有几个瞬间还能向上顶出一人高的士兵轮廓,又因为没有合理的骨架支撑,瞬间回落,化为一滩扶不起的烂肉血泥。
“动物在说话。”
裴怀钧即使注视着这摊血肉怪物,理智却平稳到异常:“沐浴月光后的异变,这就是我们隔着梨花间的门,看见的‘动物’吗?”
一侧有开门声,衣绛雪瞄向同楼层的槐花间,一颗苍白浮肿的女人头从房门里伸出来,怪异地偏着头,无神地看向他们。
衣绛雪不甘示弱地盯回去。
很快,女人头泛起满怀杀意的目光,越过衣绛雪,径直落在了怪物上。
裴怀钧敏锐地看见,女人头披散潮湿枯败的长发,却束着镶嵌绿松石的银冠,印着大鹏的纹章。这么多年都未曾损坏。
即使只剩下一颗头,她仍在本能地保存旧时的荣耀。
裴怀钧叹息:“蓬莱门。”
又是一个当年进入鬼城,最终死在邀月楼的修士。
当年的鬼城之行,活着归来的人不过一掌之数。
修真界付出了许多牺牲,却没能封印鬼城,当时走出来的人,亦有含恨而终者。
此时,楼上雅间里的桃花枝干也开始向楼下垂落。楼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那具高大的尸首。
“小衣,关门。”裴怀钧当机立断。
衣绛雪敢开门,当然能关上。听书生这么说,他立即合上门,用鬼藤牢牢封好门扉。
果不其然,他们关门的那一刻,就听到外面在撞门。
沉闷,嘈杂。
是庞大肉躯撞击的声音,头颅磕门的咚咚声,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间隙夹杂混乱的人声。
“娘亲,开门啊,我是小南啊。”
“夫人,夫人,别闹了,和我回家吧。”
“绝望,不甘……果然,东君禁入鬼城是对的。师尊,徒儿不孝,无法侍奉左右了。”
“我是人,不是动物,我是人,不是动物,啊啊啊啊我是谁……”
“想吃想吃想吃——”
怪物肉躯里发出的人声,或许都属于一名活人。此刻却被怪物吸收到血肉里,成为怪物的一部分。
衣绛雪将堵门的鬼藤布置好,飘回书生身上,鬼雾在他肩膀上蜷缩成一团。
听多了这声音,他精神萎靡:“全都是不能吃的东西,还不让我出门,坏。”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
裴怀钧也抱住鬼,抚摸他的脊背,似乎在安抚厉鬼动荡的情绪:“他们都是为人族而死的英雄。我们不能把他们遗忘在这座孤城里,小衣。”
衣绛雪点点头,“嗯。”
裴怀钧安抚住家鬼,神情微凝:“如果我没料错,去大慈恩寺的时机,唯有夜晚看完邀月楼表演后。白天是去不了的,因为在白天,它并不存在。”
只有精神受到超越极限的污染,才有可能听懂怪物的呓语,达成去大慈恩寺的条件。
血月光华收敛,怪物暴动的时间结束,邀月楼或许会恢复平静。
“我能听懂这种声音的原因,单纯的因为‘月亮’而已。”裴怀钧寻思,去大慈恩寺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几乎不可能被污染,毕竟他本身就是污染源头。
裴仙人疯的很稳定,精神状态超绝美丽,并不会因降低理智而听懂呓语,甚至反过来是鬼噩梦的来源。
思前想后,裴怀钧抚摸厉鬼的脑后软发,温声道:“小衣,我们现在就想办法打出邀月楼,直接去大慈恩寺,怎么样?”
“好!”原本萎靡的厉鬼,听到这句话支楞起鬼体,开开心心道:“好多鬼,不能吃,还很难闻。我在这一定会睡不着的!”
好心的厉鬼担心人,他双眸澄澈,用额头抵着书生,和他亲密贴贴:“裴,你听了好多怪声,没有事吗?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动物,想要用触手爬行什么的?”
裴怀钧付之一笑,神情安定:“我是人,不是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