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端坐在长案后,盯着桌上的奏折也不知在想什么,冯天保禀了三次才回过神,抬眼看见孟古青,表情松了一下,道:“皇后怎么来了?”说着,亲自走下来,将正在行礼的皇后拉起来,他的手很宽大,根骨修长漂亮,看着便很有力,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牵她,却是第一次这么冰冷,分明殿里烧着地龙,四角的瑞兽香炉也燃着,窗下的熏笼上还温着热水。
孟古青抬起眼,总算从少年漆黑分明的眼睛深处捕捉到一丝深藏的不安,想来他自从当上皇帝,就没有一日享受过皇帝该有的尊荣,在少年时最需要鼓励的日子里,摄政王的野心勃勃也不会放纵他生出帝王的傲气与自信。所以即使对外表现的镇定自若,其实心里还是对自己充满怀疑吗?
两个人手拉手坐到了窗前的矮炕,手被人牵的很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孟古青任由他握着。冯天保送上茶来,又悄然退了出去,孟古青摇了摇手,笑道:“太后惦记着皇上,叫我来问,晚上想吃什么,太后叫小厨房做了,晚上送过来。”
“太后身体还好吗?精神怎么样?我今日没去看她,累她老人家惦记着。”
“太后好着呢,中午吃完药,说是太阳好,临窗剪了一会儿花枝,还跟古太妃商量,今夏去哪里避暑。我来之前,正吩咐繁春姑姑找一支老山参出来,说是晚上想煨一只老鸭子喝汤。”
听太后完全没受影响,赵东临心里安宁了点,又见皇后明眸盈盈,笑容温柔如水,对他说话轻声细语,他盯着她的脸,注意力不免就有点分散。
他是担心外面的事情,可一丁点也不能表现出来,——他也不想表现出来,母后时常耳提面命,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泰山崩于前要面色不改,可惜他空有一个威武霸气的壳子,却是在打压和否定中长大,这半年来皇帝之位于他的滋养也还没有让他生出强大的唯我独尊的自负,尤其这种玄之又玄的神罚之事,就把那小幼苗一样的自信心捶打的抬不起头。
幸而小皇帝派去探查的李卫尉动作迅速,赶在傍晚前终于搞清楚事情始末,不过是这几日大雪,太庙的房顶上积压了厚厚的一层雪,今儿太阳一出,雪融成水从琉璃瓦缝隙滴在前不久刚架起来的红漆大梁上,大梁下正是那漆金龙首。寿王年纪大了,先被一吓,又被工匠们七嘴八舌的猜测搅的乱了分寸,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至于皇宫专供的琉璃瓦为什么刚上房,一场雪就裂开了,红漆的金丝楠木经水一泡怎么就掉色了,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小皇帝眼底阴霾散尽,李卫尉事情还没有禀告完,孟古青知道自己该功成身退了,看这边也顾不上她,带着宫娥们回到凤仪宫。没多久,采薇带回消息,说是皇上下旨给廷尉,彻查太庙建筑材料偷工减料一案。
她记得修建太庙的总领除了老王叔寿王,还有几个东胡亲贵,毕竟自家的祖庙也不放心交给前燕旧臣,结果偏偏自己人出了岔子,这一下小皇帝跟太后又有一场气要生了。
孟古青拿着小皇帝送来的东珠,光洁温润,颠着沉甸甸的,一时想不到有什么用处,采薇建议打两个孔穿起来,做一副耳坠。扶桑担心这坠子这么重,别把耳朵拉豁了,而且打孔也糟蹋了,不如做一对凤钗,这珠子可以做眼睛,到时候肯定威风。孟古青想一想那场景,这么大眼睛的凤钗也不大协调吧?而且戴在耳朵上重,戴头上就不重了?凤钗可也是真金真银,足斤足两的。
三个人在这里商议了半晌,想不出还是决定先装着吧,话音未落,冯天保又来了,还是送礼,这一次更离谱,比东珠还大的一颗夜明珠,把两个丫头惊的嘴巴张的比夜明珠还大。冯天保表示,皇上说晚上过来用饭,顶着两个丫头揶揄中带点苦尽甘来的眼神,孟古青后知后觉窘了。
孟古青想着小皇帝可能是想问问她那几个贪财贪的不要命的亲贵怎么处置合适,太后一向待老家人亲厚倚重,可能会有干涉,可这么大的事情若不能秉公办理,一旦开了先河,就是给自己埋下祸患。
孟古青不想搅进母子俩的争端,于情她是太后一方的,忤逆太后对她没有好处;于理又觉得小皇帝是对的,法不容情,万民一家,上位者不该有所偏颇。
所幸,小皇帝就真的是来吃饭的,并没有在饭桌上问她这些东西。跟往日相比,话多了些,主动给她夹菜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竭力推荐给她,她要是也说好吃,他便眼睛亮亮的,仿佛很欢喜的样子,孟古青看他这样放松,也不知这种变化是好是坏,直到两个人都上了床,各自窝在自己的被子里,小皇帝才漫不经心似的提了一句,“母后这一次也很失望,只要别来人进宫求情,我就知道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