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泓礼有些记不清当时的画面了,他只知道,彼时的自己身受重伤,大约快要撑不住了。
他的耳边是刺耳的风、刀刃、马蹄音,当身体的疼痛已临极限时,商泓礼反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没有疼痛、没有噪音,像是将要松垮着陷入一池温柔的沼泽之中。
可当江让的那句话炸响在耳畔时,心脏恍惚像是被钉入了一根铁钉,那根铁钉锈迹斑斑,泛起的铁皮刺得他痛不欲生。
于是,贴在对方后背处、沾上鲜血的耳廓也逐渐复苏了。
他听到了一道又一道铿锵的、令他安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天地昏暗之前,他记住了那最后一眼。
那样满含着泪与痛苦、祈求与绝望的一眼。
而正是这一眼,叫商泓礼多年来始终难以忘怀,甚至时常为此浮想联翩、徘徊不定。
江让是否也曾有过一瞬,对他动过真心?
血色的记忆逐渐褪去,商泓礼努力屏住呼吸,在自己全然失控前,他闭眼将唇贴在那人湿润的手心中,沙哑着闷声道:“阿让,你觉得那罗远,是个怎样的人?”
失明的男人不知他此时的心绪,只略微思考的片刻,像是顾虑着‘周予白’的情绪一般,沉吟道:“罗公子自是好的,他愿为他的娘子来至此地寻药,可见是个贴心人,不过……”
江让语气中的不解愈发深厚,他蹙眉道:“阿白,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未等他将话说完,男人却忽地打断他的话语。
“阿让,”他的嗓音逐渐染上几分悲怆:“罗大哥今日随我们一起上山采药,因遇猛虎……不甚坠崖了。”
眼见江让愣神了一瞬间,商泓礼心尖陡然涌上几分难言而隐晦的喜意。
他总也忍不住地想,这人这般聪慧,会不会早已猜透他的身份?
他此时,会不会有哪怕一分的情绪,在为他的‘死亡’而伤怀?
商泓礼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了。
因为那般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竟愣愣的红了眼眶,虽非泪眼朦胧的憔悴,却也是难掩伤感与失态,恍若失了几分魂般。
商泓礼喉头微动,一时间心头涌起几分异样的柔情,他控制不住地将男人拥入怀中,木筷与木碗因着他孟浪的举动而滚落在地,掀起几分不小的动静。
江让没有挣扎,他只是顺势伏于男人的肩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淌而下,叫人看不清神色。
商泓礼吞咽着口水,努力压抑着情绪,眼眸沉沉轻声哄道:“阿让,你莫要难过,罗大哥约莫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好在从前他将那治眼疾的药物与方子给了我……总归,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江让没有说话,二人抱在一起,好半晌乌发男人方才偏开头颅,露出了潮红的眼眶,他无神的眼眸中溢出几分荡漾的水波,抿唇道:“阿白……过几日,我们收拾一些衣物,给罗公子立一座衣冠冢罢。”
商泓礼眼中柔意更甚,轻轻应了下来。
大约是因着听到‘罗远’坠崖的讯息,江让今日的胃口不甚好,没吃几口,便不肯再多吃了。
商泓礼左右也舍不得叫他皱眉,最后只在炉子上煨了些养胃的粥饭,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夜间睡得规矩,许是今日听了不好的消息,江让夜间翻来覆去,似是难以入眠,加上男人此次实在受伤过重,体质难免差了许多,便是温养了这些日子,也实在不够看。
于是,大约在夜半的时候,商泓礼便惊觉怀中人的温度不正常。
江让发了高热。
那人一张文雅的君子面烧得通红,脸中潮红无比,嘴唇起皮,额头溢满新雪般的细汗,连带着浑身的皮肤都泛出薄薄的粉来,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
商泓礼被骇得浑身发冷,也顾不得对方会不会发觉异样,趁夜便唤了暗卫将太医带来。
一整夜,小院内灯火通明、热水不息。
商泓礼熬得双眼通红,将近恍惚,看着榻上心爱之人陷入梦魇,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一时间控制不住心绪,口中一甜,竟是咳出了一口腥甜的血水来。
一旁本就年迈的太医脸都白了,险些没厥过去,拼着一把老骨头也要来医他。
相比较旁人的惊慌愁云,商泓礼却只是低低垂下眉眼,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眸再不如从前锋锐凌厉,他漆黑的眼中显出粼粼的微光,像是脆弱的、被扰乱的潭水。
商泓礼疲惫地挥挥手,一双漆黑的眼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床榻,他近乎失声道:“不必管我,陈年旧病罢了,你且全力将他医好。”
太医无奈,只好继续想法子为榻上的男人退热。
一直来来回回折腾到天明,江让的高热才算是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