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阴阴,鞭炮震天,香烛与火药的气息四处弥漫,朦胧的雾气近乎笼罩了半条街。
而最先自那雾中走来的红衣青年,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他头顶罩着红色布块,额心绑着白色布条,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白遗像。
而那遗像分明只是个八岁不到的孩童。
白色的纸钱混着红色的糖果铺天盖地洒下,青年面色死白,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却活像是要走向死亡的活死人。
而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上黝黑,皱纹遍布,他手中抱着一只被捆住翅膀和双脚的大公鸡。
大公鸡安静地窝在男人的怀里,眼珠子黑溜溜的,喉头与鸡冠微微抖动,落在这样的情境中,竟无端显出几分诡异来。
这是一幅多么荒谬的画面,分明是新郎与丈夫的婚礼,却只见红衣的新郎、一张巨大的孩童遗照、和一只毛发暗淡的大公鸡。
而一旁的村民却像是习以为常,竟无一人对此表示质疑。
甚至,他们还会笑着走上前,讨要喜糖,祝福“新人”好事成双、吉祥如意、早生贵子。
人群逐渐嬉笑着远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阵阵阴风,和如尸体般躺在马路中央、被抛弃的鞭炮残骸。
未入村前尚且称得上疏朗明媚的少年此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远方的金色麦浪,在他的眼中,火竹的雾气无法遮盖它的波澜壮阔、阴沉的天光也无法掩盖它的生机滚滚。
可段文哲却从少年平静的、冷淡面颊中看出了悲伤与挣扎。
男人沉默许久,或许是从那震撼的、可悲的一幕中缓过神来,他抿唇,极轻声地问道:“这样……的婚俗,是本地一直持续至今的习俗吗?”
江让知道对方省略的是什么。
是愚昧、落后、荒唐。
少年的手掌慢慢握紧,他轻轻吸气,好半晌才低声地、带了几分细微的难堪道:“文哲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或许从没见过这样可笑的事情吧?”
“刚刚那个新郎,在我们这里,被唤作等郎弟。”
段文哲只是静静听着,从始至终未曾与少年松开的手掌已经溢出细微的汗意。
他生来便享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环境,自然也有矜贵少爷细微的洁癖。
在外人面前,男人总是装得很好,亲民、亲切、温和、良善,可现在,他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想要松开手掌的冲动。
甚至于,看着少年人微微颤抖的脊骨,他想去抱一抱、去安慰、去充当对方新的精神支柱。
可最终,段文哲张了张唇,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江让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少年自有傲骨,段文哲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又或者说,他想要改变的真相。
少年垂眸道:“等郎弟是我们这一片区域的习俗,他们多是被人买来的孩子,作为童养媳的存在。等郎,则是为了给买家带来男孩的寓意。”
“文哲哥,这里的人,重男轻女到了你想象不到的地步。而正是因此大家需要接受恶果,男孩过多,娶不到妻子,于是,不知哪里传来了奇药,可以使男人受孕。”
江让像是剖开一具流淌出腐烂血液的躯体一般叙述着,他苍白着脸,看向段文哲:“我们这里有一首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骑白马过莲塘。娶个媳妇十七八,不知是哥还是娘。”
“很多时候,年轻的孩子刚成年,年长的等郎弟就要立刻同他成婚,孕育下一代。这样已经算是幸运,而不幸的,便如我们今日看到的那户人家。即便那孩子死了,等郎弟也得同死人结阴亲,嫁入他们家,守一辈子寡。”
不知不觉地,段文哲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声道:“可这样,对那些等郎弟来说,太过残忍、泯灭人性。”
或许是这句话实在说进了少年的心坎,年轻的男人甚至看到少年人水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他不由得喉头微动,忍不住地安慰:“阿让,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个有想法的好孩子,可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少年的内心太过敏感、细腻,近乎悲天悯人,他拥有先进的思想,却又无法脱离病态的环境,于是,便只能一味地陷入痛苦与难捱之中。
或许痛苦、易碎本就能促使旁观者生出怜悯、怜爱的感情,在某个念头晃动之时,段文哲竟失去了往日的理智,鬼使神差道:“阿让,可能再过一段时间采风结束,我就要离开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男人轻哑的语调带了几分细微的急促:“你跟我走,段家可以资助你接下来的学习,你的未来也会一帆风顺,我会帮你全部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