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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歌(71)

作者:蒲宫音 阅读记录

他忽然明白她其实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

她见证过数次由他引发的灾难,这些灾难颠覆了她的天地,天崩地裂里她只能紧紧抓住一个疯癫的老妇,现在,连这隅支持也在一个月前碎裂成了完整的绝望。

她怎会不知道那种灾难是什么样子。

缓缓放下了手臂,他任火焰覆上脸颊。

明明地下是小白的尸体,他却仿佛看见了那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她终于打累了,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看着地面。

他的脸已经开始红肿,右耳一片嗡鸣,像是什么怪鸟叫喝凄厉。

一颗石块落入黄泉,许久,发出咚的一声。他的左耳听见他的声音说:

“妈妈,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那是一群肥肥的陆行鸟。穿着绅士服摇摇摆摆地走路。离开海上舒适的家,开始一场非凡的旅程,一场漫长而遥远的旅程。

电影里没有美女,没有枪战,没有床戏。戏演到一半,人已走光。简陋的放映室里只剩下本身站在走道里观影的他和妈妈。

电影里白色的风,冰封了鸟的行路。

奶奶临死前突然变得清醒,拉着妈妈的手说了许多话,妈妈边听边哭。他站在门口,抓着门沿悄悄向里窥视,忽然奶奶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向他这边叩拜:

“你妈妈是可怜人,你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

妈妈拼力扶起她,一边朝他这边哭喊:

“小尘,到隔壁去。快到隔壁去。”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哭泣。

头磕在床上的咚咚声。妈妈说快到隔壁去。奶奶说你放过她,你放过她吧。这些声音像是一颗颗炸弹,炸得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只有转身逃跑。

第一次觉得周遭的事故其实是和自己有关的时候,他的脑中也曾有过一片空白。他跑去找妈妈,扑到她怀里哭。

那时惨死的,是家里的兔子。

妈妈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紧紧搂住五岁的他,不断地说:“小尘不要多想。和你没有关系。和小尘没有关系。”

从钢琴老师变作村妇。妈妈放弃一切追逐所爱而来,而她的所爱被自己所杀。而后,自己又逐渐夺去了她所有的依靠。

不是她克死了他的爸爸,他的爷爷,他的奶奶。

而是他杀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她的婆婆。

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滴答鸣响的炸弹,唯一不会炸死的,只有身为它宿主的自己。他甚至不知道它怎么作用,如何作用。只听它在自己怀里冷静地跳动。滴答。滴答。

滴答着夺去妈妈所有依靠。滴答着泯灭她所有欢愉的希望。滴答着把她逼迫得几近疯狂。

而这声音来自她怀胎十月,生产时因为疼痛捏断了自己手指都毫无知觉,这般痛苦才艰难产下的,亲生儿子。

不知何时连她都会无知无觉地加以毁灭的,亲生儿子。

滴。答。

电影里一只雌企鹅丢失了它的孩子。它茫然四顾,看着其他雌企鹅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腹下,神经质地跟在它们身后。

妈妈跪倒在地开始痛哭。解尘踮起脚,伸出自己并不宽厚的臂膀,揽住她抽动不已的脖颈,用小脸蹭住她冰冷的耳际,慢慢地说:

“妈妈,猫已经被冻死在雪里了。你可以飞了。你可以飞走了。”

妈妈。

视野被蓝白色的天空填满,自己像是冰川近海处结出的琥珀。血液正一点点的冻结,血小板们僵硬的晃动,如同一只只试图破冰的小舟。

到底过了多久呢?从他离家独自爬到匕首的锐尖到现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开始还在不停的哭,后来就觉得很累。手脚都无法动弹。

这里果然非常冷。覆盖着经年不化的雪,甚至连踩上去都不会失陷的坚硬。足以冻死自己,和所想的一样。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本身麻痹的身体正如释重负般被温暖一点点融化,这就是回光返照吧。他想。

“还有意识。西门,帮我一下。”

耳中忽然滑入片段人声,虽然模糊,但能隐约辨识出是个好听的男音。他努力睁眼,被冰冻结的眼睑却只张开了小小一道缝隙。缝隙里不断闪过忙碌的人影,灰蓝色的天空正被他们切割成不断变化的各形斑块。

有什么开始将他一点点托起。

“轻一点。”

“其洛,尚裳那边已经完成了。”

“好的。走吧。”

人影像是闪电下的大地须臾洞开,放出了整片天空。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冰蓝天空中正翩然而过,一只蝴蝶。

恢复意识后,他像是力竭而落的箭矢。这个组织里能够让妈妈恢复,仿佛从未受到伤害,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的能力者不止一个。他并不担心。也无从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