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依旧奋力奔跑。
奶奶一个月前去世以后,妈妈再没有笑过,甚至还变得有些奇怪,和她说话,都很少应答。
这次年级第一的奖励是后天去县里看电影的两张影票。妈妈曾经给他说过的“电影”,是从一个比电视大得多的屏幕上放出来的东西,妈妈说的时候难得的兴奋,眼睛里发出的光,他现在都清楚记得。但妈妈从城里嫁来这个村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电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妈妈高兴的表情。
终于看见那户遗落在村子西北角的土黄院落。
他从大概三米高的土坡上滑下去,顺势冲进门,刚想大声喊出“妈妈”,尚未出口就被吞回了肚子。
妈妈正端坐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则地律动——那是他很熟悉的动作。他知道,妈妈嫁来这里前,是市里的钢琴老师。记忆中,她常会忙里偷闲地让手指跳舞,在桌上,在床上,更经常地,在自己的腿上。他从电视里看过那个叫做钢琴的乐器,一排黑黑白白的按键,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发出那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而他总觉得妈妈凭空画出的音符是更加美丽的,和她的人一样美丽。
后来他曾听人说,美丽的人较之普通人,需要更多地面对来自他人、来自自身的诸多欲望,因而苍老更快。他想,如果这样的话,在依旧美丽的外表下,那时的妈妈其实早已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因为生活的逼迫,甚至愈加有些歇斯底里。
这些逼迫里,来自于他的,应该占了大半成吧。
这些思考都来自成年以后。当时的他,只是轻轻放下书包,乖巧地走到妈妈身边,把手背在身后歪头静静看着她。家里的白猫这时从炉子旁边跑过来,竖着尾巴来回擦蹭他的腿,长声叫着。
她意识到他的到来,头也不回道:
“去给奶奶上香。”
“哦。”
三
“小白,等一下。”他拿着手感粗糙的黄色线香,小心躲避着在脚下窜来窜去朝自己讨食的大白猫,向奶奶的遗像走去。
家人的遗像都放在屋里的大红木柜上,踮起脚伸长手把香插进去以后,他匆匆拜了拜,眼睛扫过自己出生不久就去世的爸爸,一年后继之去世的爷爷,到了奶奶遗像的时候,他视线一缩,就低下头去。
还是畏惧。
他始终记得奶奶拖着那条伤残已久业已萎缩的右腿,几乎是爬进妈妈的怀里。那不是奶奶,那是一颗枯瘦的枣,正指着自己哆嗦叫骂:
“鬼!!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妈,妈,不要这样。”妈妈一边安慰躲在自己怀中的婆婆,一边示意他离开。
似乎从他记事,奶奶就是隔间的一摊枯骨,胡言乱语和腐朽气息就是她仅存的皮肉。奶奶从不离开她的小房间,妈妈也很少让他去探望她。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也不过是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床边,看床上的老人或者望着房顶或者低首抠着被子,喃喃自语。每一个停顿,都是阿弥陀佛。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人往往是在力所不逮的时候,才会诉求于神明。换句话说,神明是绝望的产物。
数月前的那天,奶奶突然自己离开那间屋子,却迎面撞见了自己的亲孙子。他对清醒时的奶奶的好奇和期待,被她即刻喷发出的恐惧呼喝冲得荡然无存。
她的惊惧让他想起村里的其他人。如果忌惮和避讳化作人形,就一定他们那样的。
——他们说他的妈妈是大克之人。刚刚生下孩子,就克死丈夫。一年后,公公也状貌离奇的死去。家里只剩下她和儿子,还有一个被克成疯癫的瘫子婆婆。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偶有波澜,无关壮阔的。中国西部的小村子里,他们一家绝对有令人视为异物的资本。
所以他家被迫从村中迁到靠山的村角。所以从来没有人在农忙时候来他家帮忙。所以他总能在门前发现成捆扔来的艾草。
他回首望了望自己插在遗像前的三只黄香,忽然想:奶奶究竟看见过什么,才会这样咒骂自己的亲孙子呢?
她所见的事情,妈妈,一定也见到过吧。
“喵~~~”白猫终于再也忍不住,用爪子扒上他的腿,起身叫喝。
他只好放弃思考,安抚地抱起它,软声道:“这就给你弄东西吃啊,小白乖。”
这只白猫是两年前拣的,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有一只非常有名的小狗也叫小白,更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史上第一色男。他只是摸着小猫细如雪绒的毛,雀跃地不断低声念着:“小白,小白。你现在就住在小尘和妈妈家了!”
两年时间,小白已经可以改名大白了。他摸着现已长到七八斤重的大猫,它正在自己怀里发出快乐的呼呼声,眯眼蹭着他的胸口,良善如同一个天使。似乎全然与去年夏天死去的那只蝴蝶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