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新科进士们来日亦要为官,自当以民为重,难道还怕被百姓的冤屈触了霉头不成?”
说这话的人正是御史台的职掌,专掌纠察百官的歪风邪气,有肃正朝纲法纪之责,此时目光在一众进士和诸科及第者中间巡视,眼神如鹰隼锐利,大有发现谁敢对百姓不满就立刻写本参他的架势。
众人几乎都不自觉避开他的目光,或是故作镇定,不敢有异。
但有一人不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站起身。
清瘦的身躯,却有绝不屈节低眉的傲骨。
在众人愕然不解之时,他走到大殿正中央,对着官家缓缓一拜,接着跪下,行起了大礼,一丝不苟,肃穆庄重。
然后,他缓缓抬头,目光及地,从袖口捧出一纸状书,虽是十四岁少年的孱弱之躯,却声音洪亮,毫不怯场,纵然跪着,低着眉,可他的腰始终挺直,任凭朝臣们的目光如刀剑般袭来,他自岿然不动看,满身清正刚烈。
“佑德五年探花,先崇宁县县尉陈谦之子陈括苍,今为亡父鸣冤,状告悖逆庶人赵肃,于霸州贪墨案诬陷孙元德老将军,后因亡父揽集据证,意图为孙元德老将军翻案,赵肃勾结先同平章事韩修正构陷亡父,使其入狱,屈打成招,而后蹉跎数年,含恨而终。”
始终以仁善示人的官家,终于板下脸,面色沉郁,尽显圣人威严,他冷声质问,“那登闻鼓,是你家中人所敲?”
“回禀官家,正是。”他依旧维持跪着手捧状纸的姿势,但脊背挺直,在威严的大殿内,依旧清正傲然。
再大的风霜刀剑,也压不跨这个清瘦少年的身躯。
他要为父伸冤,自很久以前,王婆婆就已经告知他一切真相,今日于御前状告,亦是谋划好的。王婆婆对他有养育之恩,多年以来,这份怨恨深深藏在王婆婆心中,纵然豁出功名不要,也要为王婆婆,为陈谦,为孙元德老将军,为因霸州贪墨案而冤死的无数人而讨回公道!
登闻鼓下,王婆婆看向身侧,她眉夹得死紧,肃声道:“六郎,到你了。”
所有的冤屈,剩下的重担,到你撑起来的时候了。
洗去你孙氏一门的污名,也为我儿的清白正名。
第111章
“你便是孙令耀?”执戟而来的禁军面色沉肃,冷声问询。
孙令耀不见平日里懒散的样子,甚至他也不再是陈家人初到汴京时看到的那个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纨绔撒珠郎,几年下来,他瘦了许多。
又因为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他褪去了天真,眉头时刻是蹙着的,与人说话对视时,眼里永远含着一股郁气。成百上千人的性命,甚至那些因贪墨案而死于敌手的上万无辜将士的性命,都压在他肩上,使他不得不扛起这份重担。
子息昌盛的孙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是孙大官人一命换一命拼死保下来的。
他是所有人的希冀。
孙令耀握*紧藏于袖中的拳头,即便是为了换取他活而死的那条性命,他也不能输,更不能怯懦。
他不是他,是孙大官人的亲生子,是含冤而死的族人,是枉死的无辜者。
孙令耀凝眉,利落地抬起手作揖,他沉声道:“正是。”
他活了十多年,从未学过武艺,前十几年是纨绔,后几年勤学苦读,但这一刻,似乎无师自通,身上多了一些武将的凛冽气势。
闻喜宴上闹的那一出太大了,便是这些禁军也有所耳闻。
他们这些人里,年纪大一些的,或多或少都听过霸州当年那桩贪墨案,甚至禁军里也有一些曾经做过孙家人的同袍,乃至是受到过孙老将军的提拔。
何况,同为武将,惺惺相惜、兔死狐悲,总归能感同身受。
为首的禁军将领见孙令耀的模样松怔片刻,言语客气了一些,抬手请他跟随,官家召见。
孙令耀应下后,又回过头,他对着脸上沟壑纵横,已显老态的王婆婆弯腰深深一拜,“承蒙您多年照拂,不胜感激。”
王婆婆双手搀住他的手肘,将他扶起,“你去吧,若是上天有公道,无辜之人自会沉冤得雪。
“我在此,静候佳音。”
孙令耀这才跟着禁军离去。
*
在三及第巷的家中,岑娘子紧握着元娘的手,冰冷发颤,脸都是白的。
而廖娘子靠着孙大官人,同样紧张不已,但她好歹有个宣泄的出口,忽而便落下几滴泪,一边擦拭,一边捶打孙大官人的胸膛,嘴上抱怨道:“你怎能瞒我,怎能瞒我啊!”
“十月怀胎的亲子死了,我不知,亲手抚养大的孩儿要赴死,也瞒着我。怎么?当娘的就活该看孩儿去死不成?你真真是我上辈子惹的伥鬼投胎,今生来耗死我的,若是六郎不好了,我也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