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如今朕不久于人世,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没有答,再盛了勺汤水递近,想多喂他喝两口:“陛下用膳。”
云藏没用,又提过好几口气,望着帐顶,缓缓道:“朕其实,很后悔一件事。朕当年不应不听明之的谏言,急于求成,逼禅危氏天子。以至于内忧外患、战火纷然。若朕只做个王,或做个丞相,朕与明之……君臣之谊,也不至走到今日光景。”
听起来像是说,很后悔自己的登基弄出许多纷争来,才不得不授我以权柄,令我在后方坐大,掣肘于他。
我将那碗参汤搁回边上,温声奉承道:“陛下在说浑话。这天下是在危氏天子手中纷乱四起,若无陛下奉迎、讨逆,天下早已四分五裂。危氏无德,陛下取而代之,理所应当。”多奉承一会才能多拖时间,让我再想想还能怎么编。
云藏开口,声音涩哑:“明之,再唤朕一声主公吧。”
人之将死,是真怀旧。我垂头:“臣不敢,这是冒犯。”
他转头盯过来,浑浊的目亮了一些:“明之可是在一直怪罪朕?”
我谦卑:“陛下是君,臣怎么敢怪罪陛下。”
云藏目中寒芒迫向我,他像是提起了些不寻常的精神,类似回光返照:“但过不了多久,这大玄就是你的了。朕想要你一句保证,永为大玄之臣,绝不僭越,你可能发誓?”
这问题要命,我从软垫上滑开,麻利掀裳就跪,压低了脸:“陛下折煞臣了,臣万不敢僭越,大玄世世代代都是云家的。何况臣的命还在陛下手里,陛下让臣做什么,臣自然也只敢做什么。”
车轱辘这一阵后,殿内又陷入沉寂,窗外风声猎猎,就这么过了似一炷香久。终于,云藏卸了力,开口:“既然如此,就劳烦明之为朕拟诏。朕如今已……写不了字了。”
我再一拜,言诺,躬着身行案前。不得了,起草的空白竹简和玉玺都是在这放好了的,云藏老儿竟就等着尚书令我来给他写遗诏。
本太傅仔细蘸墨,端然执笔,向云藏一揖:“陛下请讲。”
云藏颤巍巍地几番提气,才能稍微大声些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惟念储贰之重,实国之根本也。今大皇子云知规,聪慧仁孝,德才兼备,深孚众望,堪称大统……兹特册封为太子,以固国本,以安民心。”
他念着,我写着,他这一通极缓慢地念完,但我还故意极缓慢地没有写完。又拖了会,云藏几乎没有中气地问:“明之,这段可写好了吗?”
我低头写道:“快了。陛下莫急,陛下念的诏书过于简短,臣还要为您润色。”
云藏脸色苍白,道:“先不急……不急润色,朕还有一段,没有讲完。”
听上去,朱砂已经开始起效,他马上就进的没有出的多了。其实我也因慢毒目眩了片刻,不过现在,他得死在我前面。
是他非要跟我比,谁更敢毒。
“陛下请讲。”
云藏声音已开始近似呜咽:“咳咳……另三皇子云何欢,自幼顽劣,行为乖张,悖逆伦常,有损皇室尊严,动摇国本。朕虽慈父之心,然为天下计,不得不行大义灭亲之举。兹特赐其自尽,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手抖了抖,一滴墨团污了字迹。我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这一次,写得更慢了。
缓缓写着,我问:“陛下,三殿下是臣心悦之人,陛下难道忘了与臣的约定?”
云藏在那边停顿许久,才道:“朕思来想去,忆及那封他栽赃知规的信,始终觉得他必不安分,将成大患……明之勿忧,朕会兑现另一份诺言,待你辅佐知规顺利登位,你自能拿到解药。朕这段时日在朝上,瞧你面色不佳,身形也消瘦了些,朕想,你应该……更需要这个。”讲完如此长一段,他喉中又开始呜咽,似已咳不出。
我牵唇角笑:“好,臣明白了。陛下稍待,臣润色诏书完毕,还要刮掉墨水沾污的错字重新书写。需要一点时间。”
慢慢地多编数百字华丽词藻,慢慢写完,写完后找刮刀划掉竹简脏污之处,再慢慢重写。我磨蹭得甚至有些无聊,有意多刮了两三字,继续重写。
如是又耽一会时间后,我才摸来玉玺,沾好印泥,准备盖上。
“明之,等等,”云藏唤我,“……让朕先看看。”
虽严格来说,这份竹简诏书只是草稿,但我仍径直将玉玺压下:“有陛下在,臣当然不会修改太多。”
云藏一听,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灰败:“给我看!”
他“看”字落音,我这头玉玺已在诏书末尾盖完,血红端方。
“当然不会修改太多。”我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起身,将诏书展在手中,怕他看不清,十分好心地递到他面前,“陛下请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