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经过,他清楚,颜一行清楚,他爸也清楚,唯独颜叔叔,被蒙在鼓里。
除非他爸也像他那样,失去了那段记忆,否则他爸绝口不提,其实是在包庇他。
想到这,白鹭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
其实他也在包庇自己,这段日子,颜一行躺在病床上,想必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他却把自己藏在这个房间里。
他还卑鄙地忘记了当时的情形,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句“白鹭,痛不痛”,可他很清楚,当时将他推开的那股力量,来自颜一行。
抱着他趴在地上的颜一行,因为他才露出痛苦表情的颜一行,他该记得的,该记得清清楚楚才对。
然而他可耻的畏惧,他可悲的怯懦,为了让他自己能好受些,帮他忘记了。
唯独那粒血肉模糊的小肉球,反反复复进出白鹭的梦境。
它吸走了白鹭安稳的睡眠,回馈他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白鹭将这些失眠的夜晚视作自己应得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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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开学,白鹭已经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没有丁点血色,本就处在生长期的细长身材,变得愈发纤弱。宽大的T恤下,嶙峋的骨头支撑住他,行尸走肉般踏进教室。
陈柏然和张扬原本在小声说话,看到他进来,齐齐安静下来,对视一眼,踌躇着起身,朝他走过来。
“……白鹭……还好吗?”陈柏然小声问。
白鹭缓缓摇晃了下头,嘴里却说:“没事。”
“那……颜一行,他还好吗?”张扬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鹭,看他反应。
“……”白鹭抿了抿嘴,拉开书包拉链,将作业取出来,低声道,“不太好。”
“他今天来了吗?”
白鹭摇头。
“……没来?”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扬语气有些急,一旁的陈柏然看出白鹭的消沉,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开些,眼神示意他别再问了。
白鹭看他一眼,低垂下头。
张扬和陈柏然并不知道颜一行是怎么失去右腿的,白鹭没有向他们说明,白鹭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份勇气。
其实他和他爸一个样。看着陈柏然和张扬回到座位,白鹭心想,他也在用缄默包庇自己的罪行。
得知了事情经过的陆月琴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何红的。失去了右腿的颜一行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的。
知道真相的所有人,都在用缄默包庇他的罪行。
晨读课铃响,班主任踏进教室,目光短暂扫过众人,最终同白鹭交汇。
——老师,你知道真相吗?
白鹭在心中暗暗发问。
——你知道隔壁班的颜一行吗?那个无论学习还是运动,甚至是绘画,没有任何短板的颜一行。你肯定知道他的。他是全校的风云人物。那你知道他失去右腿的真相吗?
——是我啊,老师,罪魁祸首是我。我该受到怎样的处罚?我该站到讲台上忏悔吗?我该写五百字的检讨书吗?我该如何向颜一行道歉,才能换回他的腿?
白鹭暗自诉说着,手越收越紧,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
这伤口是他在车祸中留存至今唯一的伤口。卡车倒下后震碎的车窗玻璃在他手上割开了一道长不过一厘米,不深不浅的口子。
碎玻璃。白鹭想到颜一行用碎玻璃抵着张扬的脖子时的情形,心想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活该被张扬打得半死。
伤口结起血痂,白鹭便将指甲掐进那道小口子里,迫使那道口子再度皮开肉绽。于是直到这天,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仍没愈合。
徒劳无用的自残行为。白鹭很清楚,但忍不住。
这次掐得有些狠了,血在掌心里漫开来,白鹭浑然不觉,他只是盯着老师,直到老师将目光收回。
白鹭心想,他再次用缄默包庇了自己的罪行。
下课后,陈柏然和张扬去隔壁班看过了,颜一行的确没来学校。
白鹭没说假话,在陈柏然和张扬回来告诉他之前,他的确不知道颜一行这天有没有来学校。
自从那天在饭桌上坦白后,白仁华再没回过家。白鹭不知道他是故意不回,还是的确有太多事要忙,回不了。
陆月琴也再没提起颜一行的近况。她依然和之前一样早早起来做营养五谷粥,一份给白鹭,一份带去给颜一行。
但知道意外发生经过的陆月琴,面对何红感激的眼神时,该是如何心绪难安。
白鹭想象着那场面,所谓的营养粥经过喉咙,像是毒药,腐蚀着他的身体。
自出生起,白鹭和颜一行头一次经历这么长久的分别,即使不过一个月,也漫长得如同一年,甚至一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