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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大夫围着的柳嘉祯好像深深地睡了进去,青白的脸色已经让人没有勇气再去探他的呼吸。
白茫茫的大雾,四周嘈杂的声音隔得很远,面前的水声越来越大,一盏幽火越来越亮。
一条挂着一盏灯的扁舟,停在柳嘉祯的身边。
带着灯的渡魂船在汪洋迷雾中诱惑着人上来,只要船摆过了苦海,人生将没有任何病痛,没有苦难。
水底里有自己的一生,他的命运在十岁那年发生巨大的变化,给祖父与父母送葬。从泰州回来后,他带着二叔,独自生活,抄字换粮,取井边葵为菜,猎屋后走兽,抹盐晾晒。
夏去冬来,冬去夏又来,二叔病亡,他埋葬了二叔。
大鏖民不聊生,他加入到了应红霞秘密创办的木槿会。
他过了会试,中了贡士,但是大鏖内外上下门阀把控仕途,各地权贵勾结专横,大鏖看似赢得了和琉酆的战争,实际上它自己身上流脓的地方遍布全身,赵符戬一心打压旧臣和夏府,拉拢支持他的人,无心各地的饥荒或瘟疫等。
赵符戬的大鏖,充满骄奢淫逸的朱门和讽刺的冻死骨。
后来发病时间越来越长,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死之前,至少要亲手尽自己最后的力气,燃烧他微弱的力量,在冷冽的凛冬里。
他发病发得忽如其来,时泰州里乔装暗行,暴雨连绵,天地都是水色,脚下泥土湿滑,走在前边的李原躲开一个暗器后,脚下一滑,摔入旁边的滚滚河涛,他猛地伸手一把拉住李原,李原悬停在翻滚的水面上,地面滑得几乎没有抓力,他一开始被李原带得往下滑,李原拍手示意他放手,柳嘉祯抓住了凸出来的一块石头,借着这块尖锐的石头,把李原拉上来,就差一点,能把李原拖到安全的岸上的时候,灰色的天,大雨,鲜血,洪滔,和忽然麻痹住般的心跳,心跳一顿,身子跟着一僵,手指也变成石头一般僵硬。
李原从他手里滑了下去,幸好只是一瞬间,心脏又跳了起来,好像被定住的身体反应很快地把李原再次抓住,脱离了险境。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原来他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最后他会跟父亲一样,即便考上了,也不能任官为民,还要累得母亲一直照顾他。
他第一反应不是怨天尤人,不是抱怨苍天不公,而是想到了夏南箐。
他没有怎么想过这个小糯米团子,照顾二叔,找药找吃的,念书,为木槿会收集线索,小糯米团子在真州的夏府很好。
但是他第一时间还想到夏南箐,他接受这种命,但夏南箐不该为了照顾他而受这份罪。
苦海上的渡魂船轻轻晃悠。
所以他现在是病发身亡了,可惜没有和小糯米团子说上话。
他想起,上次她好像一直在自己耳边讲话,剧烈的痛让他差点没撑过去,也许这次他睁开眼,见一见小糯米团子,说一声“再见”再走更好。
那个紧紧抱着自己哭的小女娃,今年十五岁了。
他来了,没有食言。
他走了,无须为他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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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南箐站在树下平复心情,准备回房内继续守着,旁边“噗通”一声石头落水的声音,胖哥正面无表情地往湖心里一块一块地砸石头。
瘦瘦的胖哥长了点肉,手掌抱着药,手掌看上去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扭曲。
“哦,是你啊。”胖哥抬头看了一眼夏南箐,没有多少心思,继续往湖心里砸石头,“噗通”的水声和不断扩散出去又聚拢回来的水纹,单调的让他们安心。
“你来看柳嘉祯了。”夏南箐道。
“这是他的名字?你给他取的?听说大家族的买下一个奴隶的时候,会给对方赐名,小潘不是你买来的,即便这个名字不错,但也不许你羞辱小潘。”胖哥说这些逗趣的话还是面无表情。
夏南箐勉强笑一笑:“不是,这就是他的名字,我小时候就认得他了,他说了会来找我。”
胖哥看夏南箐一眼:“但是你却忘了?”
夏南箐点头。
“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你?”胖哥问,“难道因为你及笄后马上能成亲了?这不行啊,小潘不能这么捡现成的。”
夏南箐笑:“他肯定是知道自己生病了,所以不想拖累我。”
胖哥静默一会,道:“柳嘉祯忽然没了呼吸,怪我。”
“我今天来看他,没想到碰到他醒了,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说,让我交给小糯米团子,说不要说是他给的。”
“我答应了,没想到他就晕死了过去,没有任何呼吸。”胖哥脚边的石头都被他丢空了,摸不到石头的他显得有些烦躁,“假如我没有答应,可能他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