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就是在告诫璃音:小姑娘,你说的这些,我们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向我们要,懂了吗?
璃音懂了,但她只仍是端跪,一双眼睛沉默注视着御座中的天子,并不理会那老头的话。
司天台监所言,便是殿内众臣所想,只是对于小姑娘提出的这个要求,他们倒也都稍可理解:别的圣女都是体体面面被送上的天宫,唯独去祭旱灾的,受烈阳炙烤而魂升之后,躯壳仍需留在山顶,往后风吹日晒、鹰啄蚁食,直至消腐,亦不得搬动。
依例,他们把“祭品”叫作“圣女”,把“宰杀”叫作“出使”,把“断气”叫作“魂升”……
但说白了,就是要眼前这活生生的少女死无葬身、曝尸荒野……
当然,圣上仁德,会为圣女收殓衣冠厚葬,但小姑娘心有不安,想提前为自己求个保障,虽不甚体面、不够心无杂物,但似乎……也无不可吧。
毕竟要取的,是人家的命不是吗?
天子沉吟片刻,见司天台监还欲谏言,一抬手,将他的话压下:“此事可准。”
老头惊怔间,璃音已抿唇一笑,谢过陛下后,朗声续道:“第二件事,臣女斗胆,求陛下金口玉言,敕令夏侯氏永不得过继子嗣,待臣女双亲百年后,家财需半数追葬入臣女墓中。”
此言一出,满殿惊寂。
女不许父过继,开口就要半数家财陪葬,此等忤逆纲常、狂悖贪欲之言,回荡在这端肃威严的紫宸殿中,简直是大逆不道,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殿内所有的视线,都缓慢而无声地……聚集到了夏侯铮的身上。
除了璃音。
她仍只是静跪着,一双黑静的眼眸,除了天子,谁也不看。
众官俱愣,夏侯铮也愣。
他怔望着跪得笔直的女儿,她是他这一生中,真正拥有过的唯一一个孩子。
可自她进入殿中,便没向自己投来过一眼。
没有依赖,没有求助,仿佛他站在此处唯一的身份,便只是太常寺下的一名官员,和殿内那些所有身着朝服的大臣们一样,而不是她的父亲,她的阿爹。
他张了张嘴,心绪翻涌间,面色亦几经变换,但最终,他只是看着女儿倔强跪着的侧影,抑下了所有的言语,一无所动。
他能说什么?
驳她?
她已被选为圣女,驳她的要求,便是为守一家之利而损万民!
驳不得,附不得,夏侯铮竟有仰天大笑一声的冲动。
十年父女相争,到这一刻,竟是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而这一要求,再有逆伦常、贪心不足,在社稷苍生面前,于圣上而言,仍不过不关痛痒的一桩家事而已。
他扫过缄默垂首的夏侯铮,淡声一笑:“此事可准。”
璃音叩首再谢,直起背脊,清声说出了她的最后一个请求:“第三件事,臣女斗胆,请陛下信任,允臣女于薪台之上时,可使手脚不缚。”
此言一出,又一次满室骇然。
无有绑缚,不许挣扎,若非石人石身,那种死法,仅凭人志,如何苦熬得住?!
司天台监当即驳谏:“陛下,暴巫一切仪式,皆有祖制旧例,今既行暴巫古法,便需依循旧日阴阳绳墨。更何况炽日灼身,纵其手足,圣女若中途熬受不住,逃下祭坛,那时却要如何说法?岂非是对神明大大的不敬!”
璃音觉得这老头真是聒噪,满嘴古制,不是“这个不行”,就是“那个不许”,说了一堆,没一句真正可行的建议。
璃音好心,替他建议了:“陛下若有顾虑,自可请人监看。”
其实这也不必她说,“祭品”上了祭坛,哪里还有跑得掉的,直到确认圣女魂升,本就会有人轮流隐于山林中监看。
偏那老头要一惊一乍的。
而天子眼神温淡,将眼前“祭品”的每一处轮廓举止,都细细描摹着,半晌,缓声启唇,威仪万方:“此事亦可准。”
所求三事,三事皆允,璃音面上无喜无乐、无情无绪,只再一次俯身长拜,叩谢了天恩。
天子自御座中起身,点了太常卿,谕令即日起,圣女便送由太常寺调教,务必严规举止,在斋浴之日到来之前,习学完巫祝礼法,将其培养成合格的巫女。
璃音直到此时,才略转过头,抬眼,对上了父亲面色苍白、神思凝滞的一张脸。
四目相接,此刻,却唯有无言。
璃音静望着阿爹,两息后,微微侧转过双膝,双掌交叠,覆额高举,然后,珍而重之地,深深拜了下去。
从小到大,她一个独生的孩子,却一直在和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多出来的弟弟争,争父亲的关注,争父亲的疼爱,争在父亲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