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能看得懂,虽然有时候也难免误解,但只要你放慢语速,多说两遍,他便能看明白了。
这世上还有人看人嘴型就能明白人在说什么的,可真稀奇。然而更奇怪的,还是他这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别人一追问,他就脑袋疼,蹙着眉头,一副病西施的模样。也有好事的大夫主动来帮他瞧病,可瞧来瞧去,瞧不出所以然,见他脑后肿了个大包,便说大约是摔着了,把脑子磕坏了。
官差也来过,拿着画像一通比对,觉得不是他,便又走了。
毕竟,他比画像上可美上太多了,又是这样一副温顺且病弱的模样,还自个儿种花卖花,哪有值当万金赏钱的大人物,会自个刨土种花的啊?而况寻人告示上也没说,要寻的人是个聋子。
所以,肯定不能是他吧!
于是,这聋花匠,便在镇子上租了个院子住下来了。
李婶来买花时,已经是他来到这镇上的第三天了。
排队的人,依然很多。
李婶足足排了两个时辰,才排到他面前。
其实,论起来,李婶原是并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的。
她毕竟已经四十有二了,又一向最守妇道。若是要她为了看个男人,而专程去排队,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事。
可再矜持的心也免不了好奇,那些来她铺子前买馒头的人,一个个都乐此不疲地谈论着那新花匠。
年长一点的老翁不免要夸一夸他,“我瞧着那位年轻人,花养得好,谈吐也不错,又有礼,只可惜,是个残疾,不然倒是可以令他去读书,将来考取个秀才,也强似在这里卖花。”
上了年纪的老妪也遗憾,“是啊是啊,若说仅仅只是聋,那也便罢了,毕竟他会说话,也能看得懂别人在说什么。要说不足,终究还是身子太弱了些。你看他卖花也只卖半天,和人说话,多说上几句,便觉气力不济。身子又瘦,一看便不像是个能长寿的。唉唉,真是可惜了,我原说来瞧瞧这花匠,瞧准了便好替我侄女家的三丫头保个媒。现今看来,也只有作罢了。”
她话刚说完,身后牵着她裙裾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便探出了脑袋,大声地喊道,“姥姥,刚刚那位卖花的哥哥长得可真俊,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嫁给她!”
这话一出,便迎来了众人的轰笑,那老妪很是不好意思,伸手便在小姑娘的头上砸了一个爆栗,骂道,“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你也不害臊,还不快闭嘴。”
就这么着,李婶被勾起了好奇心,便也假托院子里太单调,瞒着家里人,排队买花去了。
若说这花匠,好看是真好看。戏文里祸国殃民的妲己,只怕也未必能有这么好看。只可惜是个聋子,身子又不好。便是要给家里的姑娘保媒,那也得仔细考虑考虑。
聋花匠劳累了这一上午,脸色都有些发白,额上也出了一层的细汗。可他依然笑容满面,温和地问她,“婶子,您要买什么花?”
李婶正看他看得发愣,被他突然地一问,才恍惚过来是轮到自己了。
大约是太过紧张,当时李婶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没想出一个花的名字来,于是只好随手一指,道:“就那盆吧,红的那盆!”
花匠很是殷勤地把花搬了过来,又细心地修剪了花枝,递给她时,还不忘叮嘱道,“这盆花叫雪里红,您拿回去放在阳光下,不需多浇水,它就能长得好。您有时若觉累了,便可摘下一朵,碾碎了,抹在太阳xue上,还可以提神醒脑。”
他的语气很随和,人长得也正派,可是,不知怎的,李婶听他说话,竟莫名生出了一股春心荡漾的感觉。
她本以为,以她的年纪,早已经堪破了色相。
可是,一听他的声音,她便想要搂着他睡觉,给他生孩子。
一看他的眼睛,她便想要抛夫弃子和他私奔到海角天涯。
这是她无论如何,事先都没有想到过的。
毕竟,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嫁了个挺老实的男人,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大的那个,去年已经娶了媳妇。
可是,见了这花匠之后,她才惊觉,自己这一生,可以说是白活了。
自己家里的那个男人,真是庸俗得令人讨厌。
很久之后,李婶才慢慢地发觉,镇子上其他的妇人,也都或多或少的,和她有过同样的想法。
所以,这位年轻漂亮的花匠,自然,也就成了全镇上男人们的公敌。
故而,虽然他既温和又有礼。可越是这样,镇上的男人,便越发的讨厌他。
而况,他还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