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很安静,一丝风也没有。钟无羡的声音也很轻,甚而因为过于虚弱,几度停下来喘气。可孟子煊身上却不自觉溢出了汗。待听得钟无羡把话说完,孟子煊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他想,怪道心魔要杀钟无羡,这秘密不管是被谁知道了,心魔都非杀他不可。
“如今,你已然知道了。”钟无羡道,“怎么样,孟太子。知道三界最大的密辛,是怎样一种滋味啊?”
孟子煊答不上来。如负山岳,如临深溪,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孟子煊此时唯能想到的是,或许心魔当真是不打算放过他了,否则,以心魔的谨慎,又怎会放任他与这钟无羡待上整整一个晚上。
“啊,你这秘密,或许才是我真正的催命符啊!”孟子煊叹道。
钟无羡也笑,“怎么,孟太子如今真是怕了。你不是扬言要诛杀心魔的吗?我如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千万不要食言。”
孟子煊苦笑,“我自当尽力!”
“好”,钟无羡忽而扬声喝了一句,他原本已是油尽灯枯,这会儿忽然提高了嗓门说话,倒令孟子煊惊了一惊。钟无羡看着孟子煊,那双干枯的眼睛里盛满了不甘与愤恨,他说,“孟子煊,我钟二此生从未祝福过任何人。可这回,我祝你成功。倘若这天下,定要有一人成为天下共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孟子煊不解,“为何不是钟离亭?”可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问题,着实问得愚蠢。
钟无羡却不以为怪,反倒笑着道:“钟离亭是我一生的对手,即便我输了,也不希望是他赢。”
孟子煊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他对那天下共主的地位,简直半点兴趣都没有。可是,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事事挑破,徒增人家的不快呢? ”
这斗室中的光线忽地变得明亮,原来是钟无羡身上的荧光忽然剧烈闪烁起来。孟子煊直觉不妙,便见钟无羡竟然大口大口呕起血来。
孟子煊惊诧不已,忙忙伸手去替他擦拭脸上血迹。钟无羡却避开了他,道:“你别碰我,那些东西会吃人,小心他们缠上了你!”
他的声音已然虚弱至极,或许是因为太过于瘦削,在呕出几口血后,便不再呕血。只是那身上的绿光,也渐渐熄灭了。
钟无羡眼中的光也在暗淡,他看着孟子煊,又似是看向了遥远的过去,嘴里喃喃地道:“真想不到,我此生最后见到的人,竟然会是你。我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战胜你。他们都说,青丘太子,风华无双,我不信,我想赢你。”
孟子煊也同样看着他,只是心中慕名涌上的酸楚使他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他道:“六千年前,宗门大会上,你不是已经赢过我了吗?”
钟无羡却道:“不,不,那一回,是你受伤在先。趁人之危,胜之不武,咱们俩还没有真真正正打过一场。”
如今,再说这个,其实无益。孟子煊对于胜败,从来并不十分在乎。可人与人的信念,终究十分不同。你不在意的,或许恰恰成了他人的执念。
孟子煊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好不再多言。
钟无羡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孟子煊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却又听他缓缓地道:“孟太子,我杀了你狐族许多子民,你恨我吗?”
孟子煊被他突然一问,竟然一时语塞。要说恨,自然是有的,可是,孟子煊道:“成王败寇,若非是我败了,你又怎会有机会屠戮我狐族?若我定要找一个人来恨,我该恨我自己才对。可我如今,也不恨我自己了。”
钟无羡垂首听着,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孟太子,你这样,很好。我,很羡慕你。”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孟子煊只觉得心中的悲哀越来越大,几乎要令他流出泪来。他盼望着钟无羡再次说出一两句话,可是没有,他再也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儿声音。孟子煊终于确定,他的确是死了。一位上神,曾经万众瞩目,而今,却死得这般无声无息。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哪怕身为上神,也是一样。孟子煊静静地看着他,他想握一握那枯瘦的手指,却终究未能伸出手去。他想,钟无羡死的时候,定然会觉得很冷吧! *这地牢,属实是太冷了。
地牢里没有光,辨不出晨昏的变化。孟子煊倚靠着墙角坐下,满脸疲惫。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转眼已到眼前,心魔对插着两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孟子煊,语带嘲讽地道:“孟太子,这一夜,可好眠?”
孟子煊没有抬头,也没有起身,依然靠墙坐着,两手搭在膝头。只是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他道:“钟无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