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调侃,令辛夷很觉不好意思。不说话似乎是不行了,辛夷只好强撑起信心,勉力答道,“师兄不要取笑辛夷,辛夷只是……只是太过于自惭形秽。当年,沧溟客那一剑,正是刺中了我的……脊柱,我落入崖底,可惜并没有死,而是躺了十天。大师兄找到了我,将我带回天宫,又请医圣为我诊治。我虽则侥幸保住性命,却也落下了……落下了残疾。孟师兄,你说我不是说很傻。沧溟客的话,我怎么能信呢?”
辛夷说到后头,语气中流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然而,在孟子煊听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根根寒冰铸成的银针,刺向了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周身如万虫撕咬,寒冷而刺痛。
因着自己也有过相似的境遇,孟子煊完全能够想象,被打落崖底一动不能动的辛夷,在他一个人度过的那十天里,会是多么的绝望。有没有蛇虫鼠蚁,曾在他的身上爬过?有没有风霜雨露,打湿了他的衣裳?孟子煊不敢去想了,因为他的心,已然痛如刀绞。
“不,你并不傻,你只是,只是太善良了,不知道……这人心的险恶。”
孟子煊试图宽慰他,然而,他亦发现自己其实笨得很。他想不出任何的言辞,能令辛夷,以及他自己的心,稍稍好过一点。杯水车薪而已,三言两语的慰藉,如何能够填平那如同天堑一般宽广的伤口。
倒是辛夷,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替他解了围。 “大师兄亦是这么说的,大约总还是好人有好报吧,我竟能活到如今,并且,再一次见到了你”,他说着,眼睛里忽而漾出了一丝笑意,“其实,沧溟客说的话,也并非全然都是假的。至少,孟师兄你,确实没有死。大师兄总说你死了,我却不肯相信。你有聚魂咒,又怎么会死呢?”
孟子煊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听他说下去了。他想,自己真是一个罪人,活该万劫不复的。那么多的人,因他遭遇厄运,现在,又多了一个辛夷。
他该如何赎自己的罪呢?孟子煊感到头又剧烈地疼起来了。
可他却还是笑着,眼里噙着热泪,他抬起袖子飞快地揩拭掉了,“是啊,咱们都没死,真是好事一桩。今后,咱们也还能同从前一样,嬉笑玩闹。辛夷,你有酒么?有的话,不妨拿一些出来,你陪师兄喝几杯吧。再不喝酒,我只怕要撑不起这过往的岁月了。”
他在笑,却笑得那样苦涩。他拼命地忍泪,眼尾都涨得通红。辛夷看着他,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们都是被命运肆意戏虐的人,遍体鳞伤,却无力反抗。
终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呼唤,那是辛夷在命人送酒来。而后,他自己也从隐影里,一点点挪移向了明亮处。
孟子煊这才得以看清他。
饶是在心里已经揣测过无数次辛夷现在的样子,孟子煊依然感到震惊。
不过,他到底是比小月略为老成些。因此,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收回了自己诧异的目光,依然温和从容地笑着。就仿佛是在鸣岐山上,他曾经无数次微笑注视着这不谙世事的小师弟,从他那偏远的小院里,走到自己的居所来。
只可惜,心里的痛太甚了,孟子煊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抽搐不已。他想说上两句话,哪怕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呢,可是,他又担心自己只要一开口,便会止不住泪如雨下!
这也太丢脸了,毕竟在辛夷的记忆里,他的孟师兄应该从来都不曾哭过吧。
所以,孟子煊到底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辛夷,似乎是在适应、习惯他现在的样子。
辛夷起先还敢看他,后来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孟子煊的眼睛无波无澜,甚而还带了一丝鼓励与安慰。然而,莫名的,在那样的眼光下,辛夷依然觉得自惭形秽。他说:“我这个样子,想必丑陋得很。方才尊夫人,似乎就被我吓着了。”
“哦?是吗?”孟子煊淡然地笑着,“那还是她不够沉着,其实,依着我看,你和从前,并无不同。”
孟子煊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他似乎是天生就有这样一种能力,哪怕是喉头哽着一口血,他也能平淡自然地谈笑。
辛夷听他这样说,起先是惊讶,而后便了然了。是啊,倘若一切皆以平淡视之,现在与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待在孟子煊的身边,他总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比如现在吧,他竟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内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斗室之间,六千年的光阴在飞速地浓缩,最后化作指尖的一道风,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