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毫无力量的身体此时却“动”起来了。
她看到他缓缓地抬起了原本还静静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这双手在上升到齐胸的高度后,便即调转了方向,慢慢地移向了静置在一旁的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只青釉的茶盏,盏中碧水莹莹,清可见底。
小月几乎是立刻便猜到了他的用意,可她仍是一动也没动。此时的她,早已行动自如,只消一伸手,便可端过那一只茶盏。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呆滞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等着他用瘦可见骨的手指,僵硬地捧起了那一碗热茶,继而,将之缓慢而恭敬地呈到了她的面前。
在她的眼前,她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被细细的银丝牵引着,而在他的指节处,则镶嵌着一个个圆形的、发散出无数丝线的、形如戒指的指环。
小月不得不惊叹于这机械的精巧,却也不得不为使用它的人,感到悲哀。
可是,她很好地隐藏起了自己一切的情绪,一切的好奇。
她的确变得聪明许多了,起码,不会再像初见孟子煊那般冒冒失失。
所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爽快地接过了他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
可是,这茶,也未免太苦了一点。小月真的是很难不皱起眉头。
她忍耐得很辛苦,可对面的辛夷却终于又露出了一点笑意。
“孟夫人,对不住,我忘了提醒你这是药,你大可不必,喝得那样快。”
他的嗓音依旧虚浮,却多了一点温煦,像初升的朝阳,隔着窗户纸,撒下了一把碎屑样的金光 。
小月也笑了,她将茶盏重又放了回去,拿出她一贯的、对待任何人的随和态度,向她投来了似嗔实娇的一瞥,她说:“辛夷,孟子煊可没有告诉我,你喜欢拿药来招待客人。”
辛夷听后一愣,而后便露出了雨后初霁般的朗朗的笑容,“孟夫人见笑,辛夷从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
第一次见面,总算没有太尴尬,辛夷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见小月抬眸四下张望,知道她定是在寻孟师兄,于是主动告诉她:“孟太子就在隔壁,他中了迷障,不过并无大碍,夫人不必担心。”
小月点头,“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辛夷道,不过他虽这么说,人却并没有动,而是抬起那如风烟凝翠般的眉眼,定定地看着小月,似一只意外闯入麦田的小鹿在征询着原住民的意见,他尴尬而又小心地询问,“某与孟师兄,已经许久未见了,不知孟夫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某与师兄,稍叙旧谊。”
小月觉得听他说话,简直和听孟子煊说话一样舒心,只可惜,她上回闯入鉴天镜,并不曾留意到他。不过,现在认识也不晚,他是子煊的至交,自然也就是她小月的朋友了。
所以,小月极为大方地点头道:“好说好说,你们这么久没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我不着急,你们慢慢聊,只是……”小月咧嘴一笑,“我有些饿了,你这儿若是有什么吃的,不妨先送一点来给我。”
辛夷立时道歉,“是某考虑不周,来人,去备些酒菜来。”
小月愉快地享用着一桌子好酒好菜,辛夷在稍稍作陪后,便即策动轮椅,先行离开了。
孟子煊醒来时,觉得脑袋疼得简直像要裂开了一般。
小侍者递上来一碗药,他接过来一口气喝了。
“你家主上呢?”孟子煊问。
小侍者没说话,而是回过头,向某一处黑暗的角落看了一眼。
孟子煊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便看到那深黑的过道里,隐隐可见一个坐着的人影。
他的心立时像是负载了千钧,无可挽回地沉入了湖底。
可是,他到底涵养深厚些,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小侍者退下。
然后,他就听到他自己的、略为沙哑的声音,喊出了一个阔别已久的名字,“辛夷。”
辛夷并没有向他走过来,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时间仿佛是凝滞住了,因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子煊才听到他轻声的回应,“师兄。”
仅仅只是这两个字,却已然使孟子煊心中洪流倾泻。他感到了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糊住了他的眼睛,使他透过跳跃的灯烛,探向他目光,仿佛隔了一层又一层岁月的轻纱。
孟子煊是一个世所罕见的高手,可是他却无法抵御命运向他射来的一柄又一柄暗箭。
谁都无法抵挡命运的戏虐,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承受。
孟子煊太擅长忍受这些了,所以即便他的心,刚刚才被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可是他的脸上,却已经浮出了比三月春风还要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