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竟一次也没有问过,为什么我自己不去做圣君,却偏偏要逼得你去?小月,你不问,是你对我的体谅。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不做圣君,是因为我不敢。洛水一战,已经彻底摧毁了我的信心,让我不敢再站在众人面前,承受众人的期待与冀望。你不知道,就在你登基之前的那一个晚上,我一个人,独个儿走去了北城楼。我试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顶端的位置,想象着城楼之下万众齐齐仰望的样子。可是,每跨出一步,我恍惚便觉得自己是跨越六千年的光阴,向着当年的洛水之战又行进了一步。那种感觉,简直比溺水还要难受,直至后来,我终于走不下去,几乎是逃难一般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小月,我至今想来,仍然觉得羞愧不已,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我就是害怕,就是不敢。
“小月,我自己不敢做的事,却逼得你来做,你恨我吗?怨我吗?你本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去做你爱做的事,现在,却被我逼着整天坐在那枯燥乏味的位置上,日日为之愁苦烦闷。小月,我真对不起你!
“可是,你却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比你自己认为的,都要好。将士们臣服你,妖民们仰慕你,你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君。他们尊崇的是你这个人,可不是我这个国师。”
他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语气又是那般的笃定,仿佛生恐她不肯相信似的。
小月起先还认真地听着,而后便低声笑了起来。
孟子煊见她笑,以为她是不信,愈发地急起来,摇撼着她的臂膊,笃笃地发誓,“我这话可不是哄你,句句都出自肺腑。不信你可到军中问一问,哪个不敬服你这位圣君。将士们臣服你,称颂你,不独因为你有强大的灵力,更因为你能够体谅军心,爱护将士,和他们每个人都能打成一片……总之,他们敬服的是你这个人。而我,我这个国师,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都以为,我不过是靠着美色……”
他忽而顿口不说了,小月却忍不住要追问,“靠着美色怎么样,魅惑圣君么?”她拿两指轻挑着他的下颚,佯装认真地欣赏着,嘴里啧啧称赞,“这般俊俏的模样儿,确实能蛊惑君心。”
孟子煊羞愤地将头偏向一边,那两道秀挺的剑眉随即便蹙了起来。
“我和你认真说话,你却只拿我开玩笑!”
小月见她怒了,立时便收敛了那一番调笑的姿态,认真地道:“子煊,你今儿说的所有的话,唯有这一段是我最爱听的。我不是在笑你,我是真的高兴,高兴你也能看见我的好。我只恨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这些,害得我在那圣君的宝座上,一边努力地经营,一边又时时担忧着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令你满意。”
孟子煊听她这样说,心中既感动,又觉苦涩难言,只好牢牢搂住她,连声道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令你受累了,这些日子,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你该恨我的,因为我也正为此痛恨着我自己。”
他在她的耳边虔诚地忏悔,温热的气息使她浑身都变得滚烫起来。今儿,他向她承认了自己的怯懦,可她一点儿都不鄙薄他。相反,她理解他,并且宽恕了他。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她有过不解和抱怨,那圣君的宝座,在常人的眼里,是至高无上的尊荣。而唯有坐在上面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到,那其实是多么残忍的一件刑具,严格地约束住了其上之人的自由。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再抱怨了,甚而觉得庆幸,庆幸还好他的身边,尚有一个她可以利用。这样,他就不必自己走在那长满刀尖的路上,带着他的梦魇般的恐惧,将他自个儿送上那名叫“圣君之位”的祭坛。
于是她回抱住他,紧贴着他的侧脸道:“子煊,你不必觉得有愧于我。你不知道,我如今做圣君,其实已经越来越不觉得为难了。你先前不还赞我变得聪明了么?我自个亦是这么认为的。那样一个位置,其实很能锻炼人,纵然我从前确乎是什么都不懂,和将士们相处得久了,时常听他们谋兵布阵、分析局势,多少也学到了一些本事。这些本事,和你给我的那些灵力不同,是靠我自个得来的,是我自个儿的智慧。
“从前,我总羡慕风曦,羡慕天君,羡慕你,甚至羡慕瑶姬,我不是羡慕你们的地位,而是羡慕你们的自信,仿佛以只言片语搅动天下,在你们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情。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权力也是需要习惯的,只要你习惯了权力,便能自如地运用权力。我如今,有时候也敢自己决断一些事情了,并不需要再事事倚仗于你。子煊,你知道吗,依靠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好,每每在那种时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在同你并肩作战。我,小月,是能与你比肩而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