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把那一盏满盛清水、碧波漾漾的漱盂递到了东篱面前。
东篱甚至都来不及多想,便接过了盂盆。他想,这既是别人交给他的任务,那自然便是他该做的。
程副将见他老实,很是满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去吧!”
东篱虽觉心中忐忑,然而还是端着盂盆稳稳走进去了。正要步入内室,忽又听得身后那人压着声儿道:“忘了告诉你,我姓程。今后,咱们便在同一个屋檐下干活了。我没什么别的话嘱咐你,只一件事,可以稍稍提醒你,那便是但凡国师大人吩咐你做的事,别问为什么,照着做就是了。”
东篱彼时尚不明白这话有什么可值得提醒之处,但他仍点了点头,很快便消失在那一副瑞雪藏梅的门帘后头。
今儿中晌,国师大人从营地里回来时,气色便不大好。午膳也不肯用,只把一碗熬得浓稠如墨的药汁,皱着眉喝了。程副将以为国师大约还会再阅上几本折子,哪知并没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等他送了药碗再回来时,国师大人已经斜躺在床榻上,衣服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就那么沉沉地睡着了。
程副将轻叹了一口气,心道做国师也不容易。明明自个儿病得有时候都起不了身,可该做的事,照样一件都不能落下。这不,上半晌才从营地里回来,人熬得跟风中枯叶似的。可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要起床批奏折。照理说,批折子,这原是圣君该做的事,可自打他伺候国师以来,便从未见圣君批过折子,大小事务一概都是由国师处理。说起来,圣君是那个立于万人之上,令众人叩拜仰视的君王,可背后定鼎乾坤的,其实是这位国师。
国师大人睡得昏沉,程副将帮他褪下长衫,又解下鞋靴,他只把惺忪的睡眼略睁一睁,便又睡了过去。程副将替他拢上被子,便即退下了。
当东篱从屏风外头转进来时,正瞧见国师睡得酣甜,身上的被子有一半滑落到了床塌下,东篱走过去,轻轻替他揽上。
就是这一点细微的动作,惊醒了国师。国师大人于半梦半醒之间,沙哑着嗓子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末时了”,东篱答道。声音是轻且恭敬的,仿佛是怕惊着了这清瘦病弱的贵公子。
国师听得答话的不是程副将,便缓缓睁开了眼。东篱觉得,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最为璀璨的星河。国师依旧有些睡意朦胧,眼睛里微漾着惊讶的光。这光是星河里浮动的金波鳞鳞,让东篱惭愧于自己搅扰了它的清静。
“你来了”,国师道,声音是沙哑而温和的。
“是,小的来伺候大人起身”,东篱道。因为不敢冒犯国师大人,故而他一直低着头。这是他第一回伺候国师,并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但他想,一切只管听凭国师吩咐就是了,只要他老实勤快些,总不至于弄出什么岔子。
可是他低头等候了半天,也没有等来国师的吩咐。于是他再次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国师大人竟然又阖目睡着了。
这会子东篱可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方才那位姓程的大人并没有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样处理,是恪尽职守继续将国师大人唤醒,还是默默退下,等着国师大人自己醒来。
所以他依旧是跪着,并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眼面前国师大人的睡颜实在是美得惊人,就好似是将天上的皓月朗日都拢入了怀中,那样的夺人眼目,让人不敢去窥视,却又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东篱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盯着国师大人瞧。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独窗外的雀鸟时不时地鸣一声。东篱在要不要唤醒国师的矛盾中反复纠结着,终于,耳边传来了一些窸窣的声音。国师大人慢慢地撑起身子,大约发现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对东篱道:“劳你,扶我一把!”
东篱很是利索地站起身来,伸手揽过国师的腰肢,扶着他慢慢倚靠在床榻上。
然后,便又是一段死寂的沉默。国师大人的眼里还透着一股子茫然,大约这样短暂的小憩,实在是不足以让他恢复精力。他手捏着眉心,似乎是想借这细微的疼痛驱散久困于脑中的疲乏,然后,他便掀开了被子,将一双玉似的足放在冰凉的地上。
东篱很是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他捧起了国师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便取来靴子,很是小心的,一只一只替他套上。
国师大人自小养尊处优,一举一动皆有专人伺候,可他仍对这新来的侍从说了一声“多谢”。
东篱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一声“多谢”感到十分意外。从前,他也伺候过诸多上峰,可是,从来,他都没想过自己可以得到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