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被欢迎回到西樵,不被接纳重返何家,这些都不重要。
即便是以野种的身份,他只是想见一见爷爷,如此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就是不被允许?
宗祠、礼法、教条,这些东西从小压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他少时已经懂事,早慧地望见了前路。
那时他就想,身为何家小辈,总要有一个人承担起家族的重任,代价只是牺牲掉一部分的快乐与自由。
他擅自做主,选定自己,挡在弟弟前面,只要弟弟能够恣意成长,做想做的事,他就心满意足。
所以他一直坚定地告诉小浩:你是有选择的。只要哥在,你永远都有选择。
曾经,他认真刻苦地读书,参加大大小小的竞赛,往返于潮州和西樵。他要求自己的成绩必须是第一,这样等弟弟入学后,就可以轻松一些。
他早早学会游泳,踏上龙舟,在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季挥洒汗水,固然他后来真正地喜爱上龙舟,可他只是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龙舟没有丝毫兴趣,他不过想为弟弟多挣一份荣誉。
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他就已经熟知家里大大小小的祭祀流程,一言一行都苛刻地达到完美标准,并且开始帮助二叔准备仪式,把一切都做到满分。
何家树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即便少时多番辛苦,但他只要看到弟弟展露笑颜,小小的人提着一盏潦草的兔子灯蹦到他面前,乖巧地说:“哥,这是祝你拿到最佳舵手的礼物。”
他忍俊不禁:“比赛还没开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拿最佳舵手?”
小家浩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哥就是最棒的。”
他所有的情绪便都瞬间消弭了,他也得到了快乐。
当年越是那么拼了命地想要保护家人,如今他就越是难以接受人生无常的变动。
他没有保护好弟弟,也对不起父亲,连想见爷爷一面都做不到。
曾经他无比抗拒着残酷的事实,多少个夜晚难以入眠,直到这一刻,他想明白了。“野种”又怎样?
少时那些有关亲情的画面纷纷闪过脑海,他不禁发问:血缘和宗法就那么重要?比真挚的情感还重要?
何宏光费尽心思维护这座宗祠,视血脉为头等重要的事情,好像一场春秋大梦,早该有人来将之打碎。
他受够了被这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身上的感觉。
山既不可撼动,那他便劈开这座山。
时间到了,攒动的人群中始终不见何宏光的身影,何家树耐心告罄:“何宏光!你不出来是吧?”
他相信何宏光一定在暗处看着。
“三——二——一!”
无人应声,何家树果断挥起船桨,砸向左墙边陈列的何氏荣誉。
表彰证书被精心地封存在玻璃相框里,赛事奖杯总是被擦拭得不留一丝灰尘。
如今玻璃渣四溅,奖杯滚落在地,翻上无数个圈,停在他的脚边,何家树瞥上一眼,冷酷地一脚踹开。
围观群众随之发出阵阵惊呼,下意识退后几步,以防受到波及。
可这,只不过是个序曲。
何家树的胸腔因愤怒而起伏着,他又走向另一面墙,何氏祖训裱在四方的框架内,高悬上方,让人不得不仰视着它,凭什么?
他随手摘下何氏祖训,掂在掌心,表情戏谑,像在看个笑话。
下一秒,他昂首剜向前方的何家祖屋,何宏光想必就在那里看着。
接着,他用力把祖训砸到地上,华丽的外衣被除去,内里不过是一张单薄的熟宣,写满了字迹而已,竟也能被奉为金科玉律,约束何家的一代又一代?
何家树丝毫没有停顿,脚踩在废纸上,彻底碾碎它,手里的船桨不停,一下又一下,把桌上陈列的瓷器全都砸了个粉碎。
玻璃碎裂在空中,碎片乱飞,像下起一场刀子雨,他的手掌和脸颊被刺伤,鲜血顺着手臂直流。
何宏光还是没露面,他不是祠堂最忠实的拥护者么?还能沉得住气?
何家树点头,高声喊话:“何宏光!还不出来?你不让我见我爸,也不让我见爷爷,把我赶出何家,我今天就砸了你的祠堂,砸了你的脸面!”
这一刻,他更像这座何氏宗祠的话事人,此处由他做主,无人再敢提起何宏光。
伴随着沉重的巨响,香炉被砸下,齑粉似的香灰散落一地,空气中灰烬纷飞,让这座已失威严的家祠彻底蒙尘。
何家树一把掀开供桌,用船桨击打昂贵的梨花木,贡果、酒杯散落一地。
他看到从供桌下溜走逃命的奖杯,不知它何时躲在了供桌下面。
何家树心头一颤,不过找回一秒理智,想要毁灭一切的心思却越烧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