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侧殿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卡纳克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即将投入决死冲锋的战士。他再次伸出那只微微颤抖、布满厚茧的左手。这一次,他的动作缓慢而凝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指尖坚定地触碰到冰凉的杯壁,然后,一根一根手指,极其艰难地、却异常用力地,紧紧扣拢!
青铜杯终于被牢牢地握在了他的掌心!
尽管杯身依旧因为手臂的颤抖而轻微晃动,几滴清水不可避免地再次溢出,沿着他古铜色的手背蜿蜒滑落。但他成功了!他稳稳地端住了!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手臂的肌肉贲张隆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那该死的颤抖,将水杯一寸寸、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送到了自己干裂的唇边。
“咕咚…”
他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大口微凉的清水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用力过度咬破了口腔内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涌入他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胸腔。
那一刻,莱拉一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她的唇角,如同被尼罗河第一缕晨光唤醒的睡莲,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纯净无瑕、充满了巨大喜悦和骄傲的笑容!
她没有欢呼雀跃,没有激动鼓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将幼发拉底河源头最璀璨的星光和尼罗河正午最炽热的阳光都尽数吸纳其中,化作了只为眼前这个男人而闪耀的银河!那光芒,足以照亮最深沉的黑暗。
卡纳克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她那过于耀眼的目光,仿佛那光芒会灼伤他冰封的灵魂。他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解脱又似叹息的声响,将水杯重重地放回矮几上。
但这一次,那声响不再充斥着戾气和毁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属于卡纳克的战役,并未结束!他眼角的余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和依赖,再次悄然瞥向身旁那个静静伫立、如同沙漠甘泉般带来无限生机与希望的少女身影。
胡夫医官激动地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巴肯更是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无声地挥舞了一下。
尼罗河汹涌的洪水终于缓缓退去,将肥沃的黑色淤泥(Kemet)慷慨地铺展在两岸。底比斯王宫的花园迎来了最丰饶的时节。纸莎草(Papyrus)的茎秆挺拔翠绿,巨大的伞状花序在微风中摇曳。庭院中央的莲花池里,蓝莲花(BlueLotus)如同得到了神谕,一夜之间竞相盛放,硕大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出梦幻般的蓝紫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埃及姜果棕(DoumPalm)宽大坚韧的叶片舒展开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泥土的芬芳和蓬勃的生命气息,与医官院侧殿曾经的死寂压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日午后,阳光格外慷慨,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当莱拉再次踏入医官院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骤然失序——
卡纳克那张沉重的矮榻,竟被移到了宽敞明亮的露台中央!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健康的暖色,也驱散了眉宇间那长久盘踞不去的、如同西奈山阴影般的沉沉阴郁。他靠坐在厚实的亚麻靠枕上,身上盖着一条轻薄的、织有几何纹样的亚麻毯子。
最让莱拉几乎要落下泪来的是,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不再空洞,不再死寂!那里面沉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一种历经风暴后的平静,更重新燃起了一种内敛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正专注地落在他摊开在膝上的一本厚重泥板书(ClayTabletBook)上——《图特摩斯三世(ThutmoseIII)战略论》!
那是讲述埃及史上最伟大征服者军事思想的典籍!他的左手,那只曾经连铜杯都握不稳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按在泥板粗糙的边缘,指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感!
“将军?”莱拉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雀跃,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画面。
卡纳克闻声,缓缓地抬起了头。当他的目光触及门口那道沐浴在金色光晕中的天青色身影时,那深棕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冰冷的拒绝或刻意的回避,而是掠过一丝极其自然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光!
如同平静了千年的深潭,被一颗来自幼发拉底河的星辰骤然点亮,荡开了一圈圈温柔而明亮的涟漪。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对着她微微颔首!那动作幅度极小,却是一个破天荒的、主动的、带着温度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