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第一缕光线,由远及近,在空旷寂静的廊道中清晰响起。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急切,每一步都像踩在卡纳克紧绷的心弦上。
卡纳克覆盖在薄毯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深棕色的眼珠在空洞的眼眶里极其轻微地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度,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最深处倏然闪现。
然而这微光瞬间就被更汹涌、更黑暗的浪潮彻底吞噬——那是深入骨髓的苦涩、对自身“残缺”的强烈厌弃、以及对这份过于耀眼温暖的巨大恐慌。
他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仿佛要将自己更深地嵌入这冰冷的石壁,彻底隔绝那足以将他脆弱外壳焚毁的阳光。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还能活动的右肩,极其轻微地向墙壁方向缩了缩。
那道身影出现在殿门的光影里。莱拉公主(PrincessLayla)来了。她今日换了一身更显温婉的浅天青色亚麻长裙(Kalasiris),裙摆边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幼发拉底河水波纹。
乌黑的长发并未像往日那样编成繁复的发辫,只是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斜斜地簪了一枚小巧玲珑的、用纯净青金石(LapisLazuli)雕刻成星月形状的发簪,与她碧绿色的眼眸交相辉映。
然而,精心修饰的装扮却掩盖不住她眉眼间的憔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如同细腻瓷器上不慎沾染的墨痕,透露出昨夜辗转反侧的痕迹。她手中捧着的,不再是名贵的香膏玉露,而是一个朴素的、用芦苇编织的小篮子,里面盛放着几颗饱满圆润、表皮还带着新鲜白霜的无花果(Fig),散发出清甜的、属于阳光和泥土的自然气息。
看到卡纳克那几乎要将自己砌进墙里的决绝姿态,莱拉的心如同被冰冷的尼罗河水猝然浸透,脚步在门槛处不由自主地顿住。胡夫医官和巴肯见状,连忙无声地躬身行礼,如同两片被风吹动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方弥漫着无声硝烟的空间,轻轻掩上了厚重的雪松木门。
殿内只剩下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莱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和苦涩几乎让她窒息。她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心脏处传来的尖锐刺痛,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放得轻快些,如同踩在云端。她走到矮榻边,将那个散发着清甜气息的芦苇篮子轻轻放在盛放着浓汤的彩陶矮几旁。那几颗饱满的无花果,带着清晨露水的润泽,安静地躺在柔软的芦苇叶上,像一颗颗未经雕琢的宝石。
“将军,”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如同羽毛拂过琴弦,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什么,“我…路过集市,看到今年的无花果长得格外好,就…给您带了些尝尝。”她拿起一颗最饱满的果实,用随身带着的、干净的细亚麻帕子仔细擦拭着果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底比斯的无花果,听说比我们巴比伦的还要甜糯呢。您看,它们多结实饱满,”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卡纳克僵硬如石的侧影,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手中那颗沉甸甸的果实,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努力抓住什么,“就像…就像尼罗河畔最坚韧的磐石。”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努力弯起唇角,绽开一个干净而温暖的笑容,试图驱散这殿内的阴寒。然而那笑容落在胡夫偷偷从门缝里窥探的眼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卡纳克依旧背对着她,如同一尊真正的石像,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沉默如同不断增厚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莱拉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放下无花果,没有气馁,又从随身携带的亚麻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莎草纸卷轴(PapyrusScroll)。她走到离矮榻不远不近的一个矮木凳上坐下,展开卷轴,露出上面用黑色墨汁精心誊抄的、笔迹尚且稚嫩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s)。那是《塞赫迈特颂歌》的片段,歌颂战争女神的力量与守护。
“当黑暗笼罩大地,邪恶的毒蛇(Apep)蠢蠢欲动…”莱拉清了清嗓子,用她那如同幼发拉底河源头清泉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开始轻声诵读。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粘稠的空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少女特有的纯净力量,撞击着冰冷的石壁,激起微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