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它即将从破开的血肉里钻出来的时候,一只手指上还夹着医用仪器的手轻轻地盖住了它,再挪开,那块皮肉又重新变得完整。
非人模样的眼睛眨了眨,化作平凡的黑眸,只最深处仍旧游曳着几缕比黑更沉的缥缈烟絮。
病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咔嚓。
呼吸有些急促的护士打开病房门,快步走了进来,同那双表面变得平凡的黑眸对上了眼。
刚刚苏醒的病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向护士的目光茫然又平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朝不知为何陷入怔愣的护士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来。
护士顿时如梦初醒。
……醒了!
这位住进这里已经半年多的植物人居然真的醒了!
护士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几分钟后,一群白大褂鱼贯而入,将苏醒的病人淹没在了洁白天使的海洋里。
病床上方挂着一张病卡,病人姓名那一栏写着两个四四方方的大字——
危越。
……
贺婷芳赶来的时候,危越刚结束一系列的检查,打着点滴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回病房。
到底是躺了大半年之久,饶是黑发黑眸的青年身量高,之前也一直有健康锻炼,如今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四肢难免提不上力气。
他长手长脚地窝在轮椅里,面色因冗长的各种检查而显得怠惰无力,修长的眼睫懒懒地垂着,竟然有几分可爱。
帮他推着轮椅的护士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想要照顾他,想要他舒心”的想法,而本人实际上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的,她的身体先她的思想做出了行动。
不仅是她,凡是见到青年的人,都会和她一样,飞快地坠入这样莫名又诡异的状态。
对此,危越有些无奈,他已经尽力了。
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他现目前能够控制的最低值了。
轮椅上的青年半合着眼,像是精神不足马上就要睡过了,好看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岁月静好。
然而,他的实际状况却和肉眼见到的外表截然相反。
各项检查后的结果总结下来,是他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只要好好复健,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
但是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情况比起史莱姆也不遑多让。
骨头啊,内脏什么的,已经被残留的,但仍旧如同狂暴风刃般锋利且不可阻挡的力量搅碎成了烂泥肉糜。
唯一完整的,只有他这身薄薄的皮囊。
欺骗机器很简单。
危越笑着谢过了眼神逐渐染上炙热色彩的医生,他垂下眼帘,眸中沉着晦涩的光。
骨肉内脏被搅得稀碎并不严重,这样的伤势在他已然变得不太正常的认知里只能算微不足道的皮肉伤,很快就会恢复。
眼下还有一个比它严重些的状况。
——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好的,坏的,都失去了一部分。
危越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掉进了时空乱流,被时空风暴伤到了灵魂,比起死亡,失去一部分记忆也不过是一个毛绒绒的小问题而已。
严重程度同切菜时不小心把小拇指切下来了没什么区别。
接上也可,没有也行,不影响生存。
也有好消息。
坏的那一部分记忆失去得更多,好的那一部分……
唔,他是怎么变成植物人的来着?
“……越越?”
这个问题还没有进入回忆阶段,危越全部的注意力就被这道含着哭腔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妈妈!
是妈妈!
危越怔怔地望着前方,沉在黑眸深处的缥缈烟絮狂乱了一瞬,遮挡在伪装下的“核”竖成了一条细细的线,视野中的光影变得朦胧,而被光影笼罩着的人模样愈发清晰。
他此刻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了,除了眼前的人,仿佛世界都已经从他的感知里消失。
平静了太久,让他自己都快要怀疑是不是已然化作一汪死水的心湖陡然激荡起来,如若此刻将一艘小船放到湖上,无需眨眼的功夫,它就会被咆哮的漩涡卷成碎屑。
危越知道自己不正常了。
在“无尽轮回”那样的地方,意志力再坚定的人也会慢慢地变得不正常。
而他并非意志超群的人。
但是他也想活下来,他也想要回家。
陷入绝望的人总是需要希望的,哪怕希望再渺茫,那也是希望。
谁能说过了期的糖就不是糖了?
于是危越将自己变成了某种机制早已出了问题的机器,为了生存,他不得不给自己设下种种限制,以免自己将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