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看着,要等足够的炸药到,才能拔掉松山上这颗最难拿下的钉子。
他只能看着,然后刚见面不久的唐浩子,死在了运输途中。
得知唐浩子死讯的那个晚上,周立行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无奈地念着八个字:
【刑克至亲……孑然一身……】
他猛地惊醒,然后再难入眠。
这一回,远征军再次向松山发动攻击,猛烈的炮火,冲锋的步兵,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牺牲在所难免。
这一次,往上冲的,是敢死队。
周立行所带的队伍,全员参与了这次任务。
他们不是去寻死,而是所有看到了娃娃兵的大人,都选择了加入敢死队。
他们看着那些孩子,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儿子。
娃娃兵还那么小,可是孩童走上战场,就说明他们家里的父兄已经死绝了。
他们是大人啊,怎么能看着孩子上战场……
同前几次一样,攻击部队接近主峰的时候,敌军开始疯狂狙击,为了牵扯所有的日军往松山主峰上聚集,外围部队退出了火力点安全隐蔽。
中间那一部分敢死队,则要尽量在最后时刻离开,他们不能太往前,以免做无用的死亡,也不能太往后,不能让敌军发现他们是佯攻。
留下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战士。
枪炮声渐歇,时间快到最后那一刻,大家要退离的时候,一只日军突袭队不知为何,竟然早早摸出地堡,离他们不远,架起冲锋枪扫射。
他们狂妄大笑着,仿佛提前庆祝第八次守住了阵地。
这一番扫射,让一部分人未能及时撤出。
周立行匍匐在地不敢动,却发现身边的谷娃子趴在地上抽搐。
周立行一眼看出来,谷娃子中弹了。
按照爆炸设置的时间,他们应该要赶紧离开。
可是,很明显,现在他们撤不了了。
周立行看了看手表,那是他和冯争鸣在八莫城里对过的表,此刻显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这个松山的山顶就会被炸平。
他的心中一片平静,他挪到谷娃子身边,把手放在了谷娃子脸上。
谷娃子笑了,他反手握住了周立行的手,“哥,我和石娃子,这辈子跟着你,也算是当英雄了。”
周立行点头,“是啊,方大哥把你们俩放我身边,我们又一起去见他。”
谷娃子眼中的泪落下来,“你和冯争鸣,阿涅结拜了兄弟,我和石娃子是你的小弟,都没有结拜过……”
周立行跟着红了眼眶,“是我对不起你们。”
“哥,你别哭,我们啊,都对不起婆娘……我和你一样,都没看过孩子出生呢……”
谷娃子伸手去擦周立行的眼泪,他知道周立行很久没有哭过了。
周立行想到家中的王喜雀,想到自己从未抱过的儿子,想到石娃子死前念念不忘的女儿,他麻木许久的心剧烈地痛起来。
“哥,别管我,枪声停了,还有时间,你往后退,往树上爬……”
“哥,黑老鸹说过,要保佑你的……能活下去,还是要活下去的……我们都死了,婆娘们咋办……”
“哥……快走……”
大地颤动,巨响如雷霆震怒,崩山裂石的力量让一切急剧翻腾,黑烟直冲云霄。
隐蔽在山下的士兵们,在怒吼和厮杀声中冲了上去……
……1948年底,云南昆明。
四季如春的街头鲜花盛放,然而行走在街道上的沐明真,却孑然一身、眉头不展。
他行色匆匆,回到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子里,周立行蜷缩在院子一侧的长木椅上晒太阳。
沐明真走到周立行旁边坐下,桌子上满上糕点,他愁眉苦脸地拿起一块尝,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周立行睁着眼,蝴蝶在他脸周围飞过,他却对周围的事物毫无反应。
“前几日,一个叫徐婉言的女记者来看过你,给了你两巴掌都没打醒你,她拿着你那宝贝半只钢笔哭着走了,说是要去台湾,这辈子可能都不回来了……”
“立行兄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回魂啊……我是医生也找了,神婆也找了,你这魂太难招呢。”
“可是我等不了你了呀,现在这局势,再不走,怕是有危险。”
“……我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安排,再过两天,就要去新嘉坡了……”
沐明真惆怅地看着周立行,陷入了两难。
“邢五爷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立行的家乡,我直接送回去也行啊……”
沐明真有些烦恼,直接丢下周立行他良心过不去,带着周立行去南洋又太对不起周立行的家人,他的婆娘娃儿说不定还在家里日夜的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