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穿着王喜雀给购置的新衣,他扮作王喜雀的弟弟,穿的是一身洋装。
他宽肩窄腰长腿,气质坚韧,身上有股子杀气,乍眼一看,不像是商人,倒是几分像军校的学生。
那几人觉得这姐弟俩可以相交,便自来熟地接了话头过来。
“这位夫人说得对,从枯水期到丰水期,民生公司各轮满负荷运行,这川江上的其它船只也受了鼓舞,纷纷从重庆往上运输各类机器,乐山这边也是建起好多工厂呢!只有这样,才能不断生产前线需要的各类物品。”
一名颇有书香气息的商人接话。
“外国轮船这些月来,哄抬运费和票价。民生公司则不同,运得越多,运费越低,难童免费,学生减半,难民统一只收一个低价。”
周立行站上前,把王喜雀挡在了身后。
他记得上一回坐船,知书知礼便是差点被一个鸦片商人认出来,此刻便多了些心眼。
“如此来说,民生公司当得上民族脊梁。”周立行赞叹了一句。
那几人相互谈论着,把话题续了下去。
“日寇的军机今年1月便袭击过宜昌了,到如今日寇已逼近武汉,我听闻宜昌那里很是艰难,滞留的各类器材有数十万吨,全国的兵工、航工、重工轻工的机器都在那里等待转运;还有急于离开宜昌的难民们、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散兵们,各类需要撤往后方的老师学生和技术工人们……”
“还有两个月,长江三峡便又要进入枯水期了,现如今日寇来势汹汹,若是武汉被占,那宜昌可就凶险了。”
“这川江航线,今年累死的纤夫船工比往年多了好几倍,你看着满山峭壁、险滩石路,都踩出了血脚印……”
“你见川江航线难,滇西那边修路也难,这边一捧江水一捧血,那边一尺公路一尺骨,更别说前线,一次会战便是数十万的牺牲……”
“国难当头啊……”
周立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刚从滇西用血肉筑成的公路上回来,现在又看到了一条血肉正在拉动的水路。
滇缅公路,川江航线,还有不断后撤的战线……不知道方大哥,是否还活着。
周立行没了跟他们谈话的心思,抱拳行礼后,带着王喜雀回了船舱。
从乐山前往重庆的客轮没有那么拥挤,他们依旧是住的一个单间,周立行打的地铺。
夜间下起了雨,周立行睡得有些浅,他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莫名想起了当年半夜来敲门的女人,叫紫苏。
当初黑老鸹还给了她一张宝片,也不知道她命运如何,是否还活着。
做了一晚上的乱梦,周立行早上起来还有些恍惚。
王喜雀见周立行有些愣神,便关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周立行将当年紫苏的事儿告诉了王喜雀,他也不怕王喜雀笑话,忍不住地说心里话。
“……黑老鸹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但我还是有些遗憾,当初没能救她。我总觉得,其实黑老鸹也是很想救人的。”
王喜雀莫名觉得心中一软,眼前这个已经有成年男子模样的弟娃,心地还是那么赤诚,她越是和他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他那金子般的心。
他说着的是紫苏,可眼睛看的是自己。
她比他大十二岁,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你……救不了所有人。”王喜雀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她有千般万般的言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还小,还会遇到很多人,可能她们都有自己的难处,可能她们还会向你求助……但你不可能帮得了每一个。”
“哪怕日后你能当个堂口的龙头老大,或者更有其它机缘,有钱也好有权也罢,哪怕你成佛当菩萨,这世道不变,受苦受难的人便永远都那么多,帮不完的……”
王喜雀捏着袖口,声线有些发抖,她莫名地感受到寒冷。她想说的,她认为弟娃听得懂。
“不必介意自己救不救得了别人,你有过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没有……”
“我知道。”周立行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我知道!但是,只要我遇到了,只要我愿意了,我想救就救,想帮就帮!只要我想,那就是非做不可的。”
“姐,我确实比你小。可真心和勇气,又不是靠年纪来衡量的。”
周立行上前一步,把不知为何发着抖的王喜雀扶住,牵引着她到凳子旁坐下。
王喜雀的眼神有些涣散,她默不作声地坐着,像是没听见周立行的话,但她那带着伤痕和薄茧的修长手指,却蜷缩了起来。
周立行讲出了心里话,心跳如擂,他看着王喜雀苍白的神色,却无法继续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