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蔽日,不待迟暮,天色便很快黯下。裴翊领着从医馆劫来的大夫绕过回廊,入目尽头的厢房内却是一片深黑。他临走时分明在榻前留了盏小灯。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裴翊面色一沉,拉着大夫猛地推开房门。
浓郁的熏香顺着大敞的房门四散开,床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大人,这香——”那大夫一句话未说完,便被人敲昏了去。
意识到不对,裴翊倥偬间回头,身形却是倏然一滞,内息像是在须臾间被抽空了一般,使他动弹不得。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很轻,也不知是否是那迷香的作用,让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烛火亮起,映照出那张比桃李更胜的容貌,只是这样一张脸上的表情,此刻却是寒冬里的霜雪还要冷上几分。
裴翊突兀地笑出一声,眸底顷刻间竟染上赤色。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那样伤过她,竟然还奢望着她唤他阿翊,对他笑,都是出自真心。
谢惊枝居高临下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清浅的眸色中透出漠然。
“幼时初遇,懿妃曾言若非是我相救,你不会再多活过一个冬日。相伴数载,我自认不曾有过浩浩恩情,可也到底心无愧怍。”谢惊枝淡道,“你我相识近十年,我信你我之间的情谊,亦信你或有不能言的苦衷。可是裴翊,你当清楚,你伤我一次,我总归是要还回来的。”
寂然半晌,谢惊枝正要转身离去,裴翊却蓦地抬手牵住了她的衣角。
“不要去。”裴翊的目光已然涣散,却死死不愿放手,轻颤的语调中似有悲意,“殿下,独独今日,不要去。”
谢惊枝看了眼昏倒在不远处的大夫:“这香燃得不久,他醒来会救你。”
裴翊仍喃喃着那一句话,她将手中的灯烛放于他身侧,独身一人融于沉夜之中。火光幽微,恰好能照亮那一小方天地。
“如此,便是真的两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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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出城西南有一断崖山,山背耸立直下,形如刀刻斧凿,飞瀑自断山之处横流而下,终汇成汹涌江水,沿脊脉一路南下。
北厉使团自上京而返,与六公主的仪仗一同北上。
六公主年岁尚小,却是于百官之前当庭应下和亲,所言“王朝哪怕垂髫幼童,也谨记家国安宁之责,遑论食邑受俸之辈。”,传为一则美谈,今日使团仪仗出城,更是引得城中百姓自发相送。
此去千里,六公主念及故土之情,欲往西南断崖山一眺,北厉二皇子特意派遣亲卫护送,侍奉公主安危。
一行人沿着山径而上,除却车辙碾给碎石的碰撞声,只剩下一片死寂。月色隐于叆叇之下,林荫树影诡谲,距远眺之地尚有一段距离,疾驰的马车骤然停下。
皎洁之色倾泻一瞬,落在孤身拦于车架之前的少女身上。少女一袭素色衣裙,墨
发如瀑,一双眼眸明若秋水,静静凝望来时,矜贵威严的气势浑然天成,独独朱唇点上一抹艳色,圣洁之余又多出一分引人遐想的绮丽来。
左右侍卫见到来人,无一流露出惊讶之色,悉数恭身行礼。
“五殿下。”
谢惊枝淡淡扫过那些人玄甲处的北厉徽印,目光最终落回车架之上。不多时,一道小小的身影自马车上跳下,迅速朝着她奔来。
“惊枝姐姐!”
谢今安死死抱住她,谢惊枝配合着她的动作半蹲下身,手试探着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了。”谢今安不久前还生活在母亲与姐姐的庇护之下,一夜间万事倾覆,明知被利用也不得不担起皇室责任,可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而已。谢惊枝语调轻缓,不断地安抚着她。
谢今安满脸泪水,见到谢惊枝仿佛一只寻求慰藉的雏鸟。谢惊枝等她稍稍冷静下来,正欲出言询问,谢今安却像陡然回想起什么可怖的记忆一般,眼底神情复又惊恐起来。
她霎时间松开谢惊枝,慌乱道:“不、不行,惊枝姐姐,你快逃,有人想——”
身后静谧的林间陡然传来鞋靴踏过落叶的沙沙声,谢惊枝面色一变,将谢今安护至身后。谢今安语无伦次的声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戛然而止。
“妉妉。”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宛若碎玉落珠般,掺了丝缱绻的意味。
谢惊枝没有应声,视线定在谢尧腰间的佩剑上。今夜天穹无光,那剑鞘之上却依旧似月华倾颓。
身后的谢今安想拽着谢惊枝离开,她却只是平静立于原地。藏于剑鞘下的锋刃隐隐透出泠泠光泽,那场近乎于荒诞的梦境在这一刻却与现实重合在了一处。
这是她没能带走的,谢尧最终在漫天火光中杀死她的,那把浮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