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一室灯火望进无边的夜色中,赫兰羽半叹息半感慨地说了句:“看来你家姑娘得淋着雨回去了。”
眉目间透着未化开的冷意,谢尧垂眸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语气淡漠:“你想说什么?”
将目光自窗外收回来,赫兰羽偏眸望向对案的人,那副清冷的神情逐渐与多年前一个稍显稚嫩的少年重叠起来。
自幼生长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赫兰羽自认已经足够洞悉人心,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一个少年。他记得那个少年最初被秦符叙接回来时的模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活脱脱一个有气进没气出的病秧子。
赫兰羽生来便有一半的汉人血脉,算是被发配出宫的杂种,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少年与他有着相似的身世,甚至较之他还要更时运不济几分。
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煞星罪名便被送出宫,若没有秦符叙那些人设计将他换出来,赫兰羽能肯定,他一定撑不到可以再回宫的时候。秦符叙做了大半辈子的医圣,也并非没有医死人的时候,这个病秧子大概就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赫兰羽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惜的是,谢尧没有死。
为此赫兰羽惋惜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在见到谢尧的第一眼,他便有了预感。谢尧来时筋脉尽断,秦符叙花了些时间替他疗伤,重铸筋脉的痛苦非常人能忍,古往今来多少人因为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而选择不再习武,可谢尧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连神情都是冷淡的,仿佛那数根嵌入骨髓的银针不是扎在他身上的一样。
本着看热闹的心情从旁观摩了数回,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场景,赫兰羽失了兴致,却多了一种感知到同类的本能,大熙宫中剩余的那几个皇子一定斗不过谢尧,就像他那个与废物没有差别的兄长一样,迟早会死在他的手上。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不出三年,谢尧便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他。
剑刃恰到好处地停在半寸之外,赫兰羽呛了口血,捂着胸口问谢尧为什么不杀他。
少年一袭月牙色刻丝锦衣,墨发被玉冠高高束起,微风拂起发尾,劲瘦有形的腰线被腰间玉带勾勒出来。收了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没有让衣角染上一滴鲜血,谢尧淡淡地回了句:“秦老前辈特意叮嘱过,比剑点到为止即可。”
对此赫兰羽嗤之以鼻,如果是他,一定会杀了谢尧。
山中岁月长驻,谢尧亦是如此。少年清隽的容貌下永远隐没着无波无澜的情绪,好像这世间万物都不能挑起他的兴致分毫。
他们比了无数次剑,谢尧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相处日久,赫兰羽能感觉到谢尧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可每一次,谢尧都在最后一刻收了手。他看不透其中的缘由。
直到有一日,他自山间猎了一只兔子,想去叫谢尧一同出来烤了吃。竹门并未关严实,平日里没规没矩惯了,赫兰羽门也未敲,便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一应程设简陋,不出两眼便窥清了全貌,四下物件皆是规整,独独那桌案之上,叠放着一沓纷乱的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尚未干透。
画上不过寥寥数笔,赫兰羽一张张翻看下去,却还是看明白了。那是一个姑娘,从下往上,那个姑娘一点点长大,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画中之人缺了一副容貌。谢尧并没有画出这个姑娘的脸。
不妨窥探到隐秘心思的一角,赫兰羽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宣纸,身后携了杀意的劲风袭来,他躲闪不及,肩骨被生生贯穿。
视线模糊之际,赫兰羽对上那双幽暗阴骛的眼睛,突兀地轻笑出声。
被人阻止地适时,赫兰羽没有死在谢尧手上,但他却看得分明,那时谢尧是真的想杀了他。
赫兰羽曾一度觉得,比起朝中那些不定时便要发一回疯的老东西,谢尧那种将心绪藏得深不见底的人显然要难对付的多,以致于他回到北厉之后,遇到再多的麻烦,相较之下竟都能泰然处之。
很久很久之后,阔别多年,他来到大熙,再次见到谢尧。
那日一早察觉身后跟着的尾巴,他将人带入青鹤楼的房内,在要动手的前一刻收回了暗器。
多年前竹屋内的画卷在一瞬间变得完整,尘封的记忆被唤醒,赫兰羽方才猛地回想起,谢尧也并非永远都是那样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尧失控。今夜,是第二次。
难得回忆起往昔岁月,赫兰羽想到先前谢尧的话,不由得一哂。
照原计划行事。他们原本的计划可并非是在这个时候动手。
“虽然我的确是挺想让赫兰行那个废物死的。”赫兰羽幽幽道,“不过你我都清楚,这并不是他死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