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记得小时,每当被他打得遍体鳞伤,他就会在心里诅咒,咒他去死,咒那些被他害死的同伴回来索他的命。
现在,他逝去的伙伴终于来索他的命了,许谨礼却已过了说狠话的年龄。
许谨礼道:“你走吧,那个女人比你早几年走的,估计不会在下面等你。”
老人嘴唇阖动,发出无意义的痛苦单音。
十几年的监狱生涯让男人相貌变了很多。
从一个穷凶极恶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头。
许谨礼又说,“你走吧,路上谁也别怪,安安心心地走。”
他并没有跟许海山说太多话。可不知为什么,《在押人员亲属探视通知单》规定的二十分钟探望时间,却比他想的要快。
很快,民警说:“好啦,许老头,叫你儿子走吧,你算是幸运的咧,你儿子这么出息,一点也没被你影响,走吧,走吧,让他走吧。”
另一个民警上前引领许谨礼,许谨礼转过身,听到身后铮铮的手铐声,与男人喉间痛苦的嘶鸣。
许谨礼走出ICU。
大门从身后阖闭, 将民警的慰藉与老人的声音全部隔绝,许谨礼睫毛颤了颤,闭了闭眼。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病危通知书》,看向上面白纸黑字写的“预计生存期<72小时”。
他没有情绪。
许谨礼告诉自己,他没有情绪,没有同情、难过,没有解脱、快慰,他什么情绪也没有,可他就是在这几个简单明了的字上,停留了好几秒。
他听到有人唤他:“小鱼……?”
他抬起眸,看到蒋从南站在他的面前。
许谨礼愣了一下,因为蒋从南竟然十分狼狈。他面上挂了彩,鼻梁处有缝针的创伤,胳膊也被绷带吊起。
许谨礼问:“你怎么了?”
蒋从南尴尬地笑了一下,“出了个小事故。”他用唯一完好的手将手提袋递到许谨礼面前,“给你买了水和酸奶,喝一点。”
许谨礼摇摇头。
“你下午请假了吗?如果没请假就走吧,许海山的后事我来料理。”
许谨礼道:“不用,我自己处理。”
蒋从南道:“你别犟,让你同事知道你父亲的身份对你不好,许海山的后事好处理,你要不想领回遗体,签个字,监狱就会代为火化。”
“不用,”许谨礼在ICU外面的长椅坐下,“最多72小时,我能等。”许谨礼抬头看向蒋从南,嘴唇动了动,问:“伤不要紧?”
蒋从南露出笑容,“不要紧,”他挺高兴,走上前,又把塑料袋放到许谨礼身边,“喝点吧,你中午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喝点酸奶垫垫。”
许谨礼仰起头,靠到冰冷的瓷砖墙面,闭上眼,不再看蒋从南一眼。
他不知道蒋从南什么时候离开的。
再睁眼,蒋从南正单手提着几盒盒饭,他先提到武警面前,道了声辛苦,示意武警取餐。
武警摆了摆手,蒋从南便再一鞠躬,提着盒饭折回许谨礼身边。
许谨礼移开眼没理他。
蒋从南先塑料袋放到一旁的椅子上,艰难地从中取出一盒盒饭,把筷子摆上,用手捏着,弯下腰递到许谨礼面前。
许谨礼垂眸看着蒋从南的这只手,手肘到手腕,也有一片伤。
他道:“你走吧。”
蒋从南道:“先吃点,我看你吃了,就走。”
许谨礼抬眸看他。
蒋从南露出笑容,他眉目温柔,握着盒饭的手臂向后伸去,是一个即将把他拥入怀中的姿势。
许谨礼却在此时睁大双眼。
因为他看到蒋从南身后的电梯门突然打开,赵澜出现在电梯内。
他蓦地起身,向赵澜追去,而后看到赵澜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按向一侧的电梯键。
电梯门将视线阻隔,在追到电梯口的那一刻,电梯门缓缓阖闭。
他慌忙按向电梯键。
电梯门并没有如愿开启,他看着不断向下变换的数字,一咬牙,转身冲进一旁的楼梯间。
赵澜会去哪?一楼,地下一层?地下二层?
许谨礼不知道。
他只知道快步往下跑着,因为他要见到赵澜。刚才视线交错的那一瞬,他看到了赵澜的目光。
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
许谨礼害怕那样的目光。
他快步跑到一楼,冲出楼梯间,老天还算眷顾,他在楼大厅来往的人群中看到了赵澜的背影。
他大喊了一声:“澜哥!”
赵澜没有停留。
许谨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他快速挤进人群,向着赵澜奋力追去。
他看到医院玻璃门后停着的一辆宾利车,以及王助理打开车门的身影。
感应门自动开启,赵澜迈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