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再也不敢乱走了燕姐,”我佯装亲昵地撒娇,“燕姐,我总觉得看你有种亲切感。”
燕姐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了,滴滴答答的像热雨滴掉进我的领口里,她泪流满面地拉着我的手:
“进屋吧,我跟你说个事。”
我随燕姐走进屋里,燕姐反手锁上门,指着桌上的一碗甜汤让我喝:
“可怜娃儿,吓得不轻吧,来,喝些糖水。”
我喝了两口有些喝不惯,这汤甜里带酸,有种要馊不馊的微妙味道。我和燕姐坐到桌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工缝制的花布钱袋,布料磨损得厉害,缝合处满是线头。
起初我以为燕姐要给我塞钱,都准备好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跟她推脱一番,她却从布包里掏出一张对折成两折的彩色照片,由于年代的技术限制,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照片像素不太高,有些模糊。
相片右下方显示着日期2003.7.23,照片里一对年轻男女用同样的姿势叉腰站在海边,他们笑得很灿烂,眉眼极为相似,青年的面容跟我竟有三四分的神似。
“他是我阿弟,当年还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可派头了,他读的是计算机,我就读了小学,这辈子没出过村子。阿弟说学那个计算机有前途,以后工作能赚大钱,等赚到钱了,就带我们一起去城里过好日子,说是留个回忆……竟然二十年过去了……”
每个陷在回忆里的人都是既痛苦又怀念,庄宵玉也是,燕姐也是,她的眼泪不慎滴在相片上,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用粗糙的手掌抹去:
“他死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连大学都没读完,我在踏海郎庙里看见你,还以为我的阿弟回来了,你长得好像他,我年纪都能做你妈了,还厚着脸皮让你喊我声姐,我……呜呜……”
唉,我也挺厚脸皮的,都三十岁了还在这装大学生,我揽住燕姐因哭泣而震颤的肩膀,柔声哄劝她:
“姐,既然我跟你相遇,一定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说不定我是你弟的转世来看你呢?”
这牛逼吹得有点大了,不过哄人嘛,逻辑不是重点,主要是情绪价值必须给到位。燕姐听完哭得更惨了,我真怕她哭着哭着就背过气去,赶紧给她顺气:
“别哭了燕姐,看你哭,我心里也难受。”
“你可千万千万别再干傻事了,别像我那傻阿弟,白白丢了性命……”
“什么傻事?”我佯装天真地问。
燕姐对我的亲切感叠加上她对阿弟的殷切思念,使得她对我彻底卸下防备,将她阿弟的事迹全盘托出。
事情起因是当时村里来了个陌生男人,长得特别俊俏,说是画家,来半礁湾采风的,但是村子里在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提防着这个画家,恨不得让他赶紧滚蛋。恰逢阿弟放暑假回老家,与男人聊天,发现这个男人谈吐不凡,是个高知,两人相见恨晚,很快就混熟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那个男人其实是卧底记者,来镇港村是为了搜集镇港村开展各项犯罪活动的证据,阿弟还主动配合记者同他里应外合。
那个年代黑恶势力横行,警匪勾结严重,即使报了警,警察来到镇港村后也只是敷衍地走个过场,压根什么都没查就走了,阿弟和记者因为告密,被村民抓起来活活用水泥封进桶里沉海,当年所有村民都目睹了这桩惨绝人寰的凶案。
“阿弟不是傻,他是善良……”
我苍白无力地安慰燕姐,她激动地打断我,泪水将她的脸浸得湿漉,流进她脸上的皱纹沟壑里,像倾盆的暴雨冲垮她失控的哀痛和愤怒:
“善良有什么用!都说好人不长命!命都没了,还有什么用!我当然也知道他们被抓到是要吃枪子的,可这么多年了,当官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就算抓了这个,下一个也还是继续干这事,我命贱,可贱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只是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
“是,没有错,没有错,这么多年燕姐你才是最不容易的,都说活人比死人痛苦,”我赶紧见风使舵地改口为燕姐的阿弟鸣不平,“我觉得阿弟就是年纪小,又接受过高等教育,你知道有时候读书人才最容易被煽动情绪吧?要怪还是都怪那个记者,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哪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他就是个讨命鬼,来索我阿弟的命!”燕姐咬牙切齿,双目里随眼泪涌出阴冷的怨愤,“他给了我阿弟一个照相机,让我阿弟帮他拍这拍那的,全是他的阴谋!”
燕姐说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她的呼吸极沉,似乎要撕裂胸腔。燕姐其实也明白孰是孰非,只是她过得太痛苦了,她犯了罪却又坏得不够彻底,那点仅存的良心如鞋里进的一颗砂砾,硌着她行走在人生道路上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