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白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下来,宋瑾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会这样开始。如今看来,确实不适合在元宵节告诉她。
“大概人只有到了那个地步才发现真相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朝廷派人要下来查,不知几时才能到,我娘却熬不住要生,没有产婆,没有人,只有一间牢房。我爹知道后......”
“总之,我爹没有等到人来给他查清真相,就死在了牢里,班头给我娘找来了产婆,让我得以出生。”
“再后来,我娘被放了出来,在从前下属的帮助下回了苏州,就是你去过的那间老宅里,抚养我长大。”
季舒白话说的不大顺畅,总是停停讲讲,讲讲停停,宋瑾不敢催他,只默默听着。
“我爹至死都是不明不白的,罪名未定,但足够族人跟他划清界限,也跟我娘和我划清界限。”
“那个时候我还小,很多事情不懂,只看见家里的桌椅板凳隔段时间就会换一换,从黄花梨换成杉木,家里越来越简陋。我娘只教我读书,叫我将来一定要有出息,她盼着我能给我爹正名。”
“可我爹,他有什么罪名呢?”
季舒白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把多年的积怨倒了出来。
“我小的时候是没有亲戚的,直到我中了举人,家里才有了亲戚,我爹娘的牌位才得以进季家的祠堂。”
他冲宋瑾惨然一笑:“这就是过节。”
一个背负污名长大的孩子,一个被亲人遗忘的孩子,在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忽然冒出来诸多亲友,任谁也不能坦然接受的。
而这个在小时候最需要却从未提供帮助的叔叔,却在他长大后为他定下亲事,他不娶便是一种抗议。
“那你娘呢?”宋瑾试探着问。
“她没能熬到我中举人那一天。”
季舒白用极简短的几句话概括了自己悲惨的过去,以及母亲凄苦的半生,诸多细节一一略过,他怕吓到宋瑾,但必须兑现承诺,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与裴夫人不睦,为什么不肯娶裴姑娘。
母亲灯下操劳的身影和深夜里的啼哭,以及幼年时家里的纷争,像是一场噩梦笼罩着季舒白,很多事情他是长大后才反应过来的。
比如为什么母亲执意守节,她不是要守节,是要守着他这个儿子。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母亲当年没有怀上自己,她是不是就会选择改嫁,而不是为了自己,坚持打着守节的名义留在老宅里照顾他这个儿子,以至于那些惦记房子的人对她百般欺凌,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不是母亲当初的坚持,他不敢想如今的自己是什么境遇,只可惜母亲改变了儿子的命运,儿子却没能来得及改变母亲的命运。
他更不敢想,若是有一天自己也不幸走上了父亲那条路,他的妻儿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母亲和自己?
他不敢去想,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硬是把亲事拖到今日未决。
一想到这些,季舒白像是脱了力一般垂着头,一只手臂无力地搭在桌上,宋瑾看见他惨白的脸,被绿色缎子衣衬的像瓷娃娃,一碰就要碎。
季舒白是真的要碎了。
一想到无法改变的过去,和当年族人争夺家产时的嘴脸,他就恨。
恨自己无能,恨族人无情,恨许多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比如他其实很讨厌官场纷争,他爹就是死于这些纷争,谋反不过是个幌子,这个官他做的并不痛快。
他喜欢亲近宋瑾,不只是因为她的聪慧坚韧,更有在吴淞江边那场未达目的的劝说,他嘴上在反驳,可内心里却是无比赞同。
宋瑾不清楚他此刻心底里的真实想法,只当他忆起不大愉快的过去,心底里伤心起来。
她想安慰人,却又不大会,只好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
“那个,你,不要难过了。”
语言既苍白又无力,宋瑾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
季舒白反握住宋瑾的手,比她的更加用力,用力到有些疼。
“不*要太恨我,好不好?”
这个时候说不,似乎不大可能。
“我没恨你。”
“那日你在公堂上,不是这样说的。”
一提公堂上,宋瑾也是伤心,只是此刻也不好说怪他的话来。
“没有,早忘记了。”
“真的?”他的语调比刚刚好些。
“真的。”
季舒白有些欣喜地捏紧了宋瑾的手,宋瑾发觉不对劲想往外抽时,为时已晚。
季舒白得逞,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
“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好不好?”
“什么?”
“你爹,你娘,你的过去,还有,你的将来。”
他样样都想知道,可宋瑾却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