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户,荷华轻轻“嗯”了一声。
“没想到您会过来探望我……”云若苦笑,“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知道。”荷华微微垂眸,“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本宫。”
“欸?”云若诧异。
“那时兆朝还未覆灭,父王派遣使臣来宸,使臣劝说本宫承宠,本宫不愿意,于是他们就说本宫疯了。”荷华平静道。
“可您最后还是当上了宸国的王后。”云若忍不住道。
荷华的声音低了一些:“因为兆朝倾覆。因为本宫是女子,一个国破家亡,母族覆没的女子,对宸国构不成任何威胁。”
云若哑然。
“很讽刺,不是吗?”荷华似是轻笑了一声,“明明是男子对女子的歧视,却反过来,变得像是对女子的恩赐和垂怜一样。”
云若手指忍不住攥紧,突然,抬起头,凝视窗外荷华朦胧的侧影。
“不,殿下,您错了。不是男子对女子的歧视,而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歧视。”
见荷华没有说话,云若顿了顿,组织好措辞,继续道:
“《齐君书》有言,驭民五术:贫民,弱民,辱民,愚民,壹民。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战时用其死,安时用其力。”
“在这个体系下,男子对当权者跪下,回到家中,女子又对男子跪下。所有人都是被剥削者,又是别人的压迫者。”
“但再怎么被剥削,被压迫,男子终归是比女子幸运的。因为他们比女子多一条安身立命的路,如果他们无法通过这条路爬上去,便只有奴颜婢膝,卖身求荣。可相比于男子,女子连攀爬的机会都没有——女子不能自立门户,必须依靠嫁人谋生。”
她闭上眼睛,语声微颤:“所以女子,从一开始,就只能……卖身求荣。”
“所以,他们都告诉我,身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云若复述着父亲对自己的要求,“我要贤淑贞静,我要精通女红,我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我——”她骤然拔高声调,“我不想听他们的话,我不想活成第二个母亲,只能在家里无疾而终!”
“那你想什么?”荷华终于问她。
沉默许久,云若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开口道:
“我想……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
“我想整个宸国,不再有鹿鸣居这样的地方。”
“我想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不再有被人当做男子附庸的一天。”
“即便压迫与剥削恒久存在,我也希望,所有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幼弱,都能拥有,向上的权利。”
让……所有人都拥有向上的权利?
荷华怔住了。
《礼记》有云,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她父王姬芓在登基之初也曾感叹过,希望能在他的统治下,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残疾孤寡者,皆有所养。
可她其实从未想过。
扪心自问,她只是深宫中一个汲汲营营的妇人,国破家亡,无所依靠,仰仗君王的恩宠而活。君王病重,便不得不想办法自保,哪怕违背纲常伦理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是自己?
云若为什么要将这样宏伟的理想,倾诉于自己?
无数疑惑在荷华脑中滚动而过,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只问出了最不要紧的那个:
“云芷出生在你父亲征战夏国的时候,那时叶氏还只是军营里的医女。有传闻说你母亲就是得知叶氏是你父亲接触,才夫妻离心。本宫很好奇,为何……你要如此执着帮助她的女儿?就连叶氏自己,都不愿意去为一个已经脏污的女儿昭雪。”
似是没想到荷华会问这个问题,沉默一会,云若轻轻开口:
“因为……母亲并不恨叶氏。”
“她说,叶氏,不是坏人。她……同很多女子一样,是个普通的妇人。是眼界,是出身,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认为嫁给我父亲,便是终身有了依靠。”
“世人将女子圈养在后宅,令她们倚仗主君而活,于是她们为了争抢一点可怜的资源,于内明争暗斗,于外谄媚逢迎。就像我们看自己养的猫儿狗儿为了讨口吃的,对自己摇尾乞怜。争风吃醋,也只是因为太过在乎自己。哪怕它们露出爪牙,都只会觉得它们张牙舞爪的样子,无比可爱。”
“可母亲不愿意。母亲不愿意同叶氏争,母亲不愿意当讨好主君的后宅宠物。母亲都不愿意的事,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至于王后殿下您问的,我之所以帮惜芷和鹿鸣居的那些姑娘……”
窗棂里的云若抬起眼眸,那双眸子清澈透亮得仿佛一汪水,“我不认为嫡出就高人一等,庶出就天生卑贱。官家小姐就该足不染尘,妓子就该被千人踏万人嫌。”